这一年(下)
如果一个陌生人送你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你要不要?
我就要。
如果那个陌生人早就死了呢?
……我还是再想想吧。
外面的天蓝莹莹的,太一陽一很一温一暖。
沙晃晃走出屋子,看见儿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他走过去摸一着儿子的脑袋,问:“怎么了?”
“我知道了。”儿子有几分得意地说。他说的是方言。
沙晃晃松了一口气,又问:“你知道什么了?”
儿子说:“有两个猴什么寒。水坑里的白骨是年轻时候的猴什么寒,现在这个是老了的猴什么寒。”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
沙晃晃想笑,咧了咧嘴,却没笑出来。他走到院子里,一温一暖的一陽一光一下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他蹲下来,想静静地享受一会儿。
忽然,他的眼前暗了下来,太一陽一被挡住了。他抬起头,立刻就看见了猴小寒。
猴小寒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目光如水。三十年前,他的目光十分呆滞,现在却无比清亮,这是为什么?
“你有事?”沙晃晃站起身问。
猴小寒很客气地说:“你好,我要结婚了,请你喝喜酒。”他走过来,递给沙晃晃一张请柬。
沙晃晃愣愣地接过来。
“今天晚上,我在家等你。”说完,猴小寒转身走了。
沙晃晃有些懵。
他打开请柬,看见了两个黑白的人,已经泛黄。他的心顿时被黑暗吞没了,手上一用力,把请柬撕得粉碎,大步走到厨房,扔进了灶台。
猴小寒的眉一毛一被撕掉了,一只耳朵被撕掉了,一张脸只剩下三分之二。他用这张残缺不全的脸,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村子里谣言四起。
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收到了猴小寒的请柬。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像瘟疫一样,裹挟着恐惧,迅速地传播开来。
猴小寒对这一切似乎无动于衷。
他去了镇上。
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跟在他后面,密切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猴小寒走过镇上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走过几十家店铺,一直没停。
人越来越少。
猴小寒慢慢地走出了镇子,道路变窄了,两边是大片的麦地,还有一些大棚,里面种的是青菜,黄瓜辣椒什么的。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个大院子,是敬老院。门口蹲着几个老头,正在晒太一陽一。
猴小寒走过去,和他们说着什么。
一个老头朝南边指了指。
猴小寒走下马路,朝南去了。
前几天下了场雪,如今雪化了,地上泥泞不堪。几只喜鹊在麦地里跳来跳去,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它们看见猴小寒,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猴小寒的鞋子和裤腿上已经沾满了泥巴,但是他不在乎。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水库,不大,也可以叫做水坑。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坐在水坑边,看样子似乎是在钓鱼。
是瞎老万。
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活着。没有人知道他多大年纪,可能是七十几岁,也可能是八十几岁,反正不到九十岁。
猴小寒似乎没看到地上的泥巴,坐到瞎老万身边,定定地看着水面。他们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
瞎老万一直没收杆。
终于,猴小寒站起身,把一个东西塞到瞎老万手里,走了。book.sbkk8.coM
几个年轻人凑了上去。
瞎老万机敏地转过脑袋,那是一张无比苍老的脸,眼睛紧紧地闭着,有些塌陷,似乎没有眼珠子。
“猴小寒和你说什么了?”一个年轻人问。
瞎老万提起了鱼竿。其实,那只是一根竹竿,上面绑了一根麻绳,没有鱼钩,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瓦罐,里面放着几根鸡骨头。瞎老万把手伸进瓦罐,摸索了一阵子,竟然摸出一条小鱼,两寸长。
“猴小寒和你说什么了?”年轻人又问。
瞎老万把脑袋转向别处,用没有眼珠子的眼睛盯着猴小寒远去的背影,慢慢地说:“我把它钓上来了。”他说的似乎是鱼,又似乎是猴小寒。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都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那个年轻人又问。
瞎老万把瓦罐又扔到水里,语气有些冷:“你把它吓跑了。”他说的似乎是鱼,又似乎是猴小寒。
“猴小寒给了你一个什么东西?”
瞎老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他要结婚了。”
“他给了你一张请柬?”
瞎老万神情有些黯然,不说话了。
太一陽一一点点地往西边走,天要黑了。
请人喝喜酒一定要有酒,还要有菜,可是猴小寒似乎什么都没准备,从中午过后他就没出门,躲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沙晃晃是第一个客人。其实,他原本不想来,可是为了儿子,他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他觉得,儿子昨天晚上的怪异行为和猴小寒有某种黑暗的联系。
屋子里没开灯,有些暗。
猴小寒请沙晃晃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去了里屋。
沙晃晃打量四周。
屋子里已经打扫干净了,还添置了几件家具,方方正正的桌子,方方正正的柜子,没有任何装饰工艺,都是白色的,十分肃穆,显得有些死板。
不经意间,沙晃晃的目光落到了梳妆台的镜子上,悚然一惊——落满灰尘的镜子里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似乎是九妹!
沙晃晃猛地转过了头。
九妹站在里屋门口,神情有些木然。三十年过去了,她还穿着那身破旧的衣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老了一些。
猴小寒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三十年前讨饭时穿的衣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布口袋,鼓鼓囊囊的,上面打着补丁。
有一瞬间,沙晃晃觉得自己似乎穿越回了三十年前。
猴小寒把九妹扶到桌子旁边坐下,说:“九妹,参加我们婚礼的客人来了。”
九妹没说话。
猴小寒弯着腰站在她对面,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book.sbkk8.cOm
很长时间过去了,九妹一直端坐在那里,神态极其专注。
那一年,猴小寒目光呆滞,不说话,九妹能说会道;这一年,九妹神情木然,不说话,猴小寒能说会道。
这是怎么回事?
“九妹……”猴小寒的眼睛湿润了。
九妹毫无反应。
“你还记得吗?这里是你家,我是猴小寒。”猴小寒的语气十分伤感。
沙晃晃观察着九妹。他看出来了,九妹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猴小寒又说:“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经常给我讲起三十年前的事。你说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说话,成天跟着你出去讨饭。讨到一个窝头,我们就分着吃,你吃一小半,我吃一大半。如果什么都讨不到,我们就喝一点水,坐在院子里看那棵小枣树,盼着它早点结枣子……”
九妹打了个哈欠。
“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冬天,我的家人找到了我,带我们回到了城市,还给我治好了病。刚开始你不一习一惯,总想着回来。你不敢出门,因为城市的马路上有很多的汽车,很多的人。你说你害怕,就拉着我的衣角,我笑话你胆子小……”
九妹依旧无动于衷。
“你说句话吧。”猴小寒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沙晃晃的心有点酸。他问猴小寒:“九妹怎么了?”
“生病了。”
“什么病?”
“老年痴呆症。”猴小寒拍了拍九妹的肩膀,又说:“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像院子里那棵枣树,不吃也不喝。医生说,她活不了多久了。这些天,她总是说梦话,说的都是三十年前我们结婚时发生的事。我就带她回来了,打算再办一场婚礼,希望她能想起些什么,最好能吃点东西。”
沙晃晃唏嘘不已。
猴小寒说:“客人们快来了,我给你梳梳头。”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木梳,一下下地梳理着九妹的头发。他的动作很仔细,生怕弄痛了九妹。
九妹的嘴角一抽一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你想起我来了吗?”猴小寒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
九妹又没什么反应了。
猴小寒叹了口气,说:“前几年,她刚开始忘事的时候,总是到处走,经常走丢。有一次,她竟然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找回来。”
沙晃晃说:“很多年前,我们村也有一个老头,得了老年痴呆症,有一天走丢一了,一直没找到。”
猴小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九妹,说:“就算她不记得我了,我也要和她在一起,因为当年她没有抛弃我。”
沙晃晃的眼睛湿润了。他站起身,说:“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马上回来。”他觉得,应该给猴小寒和九妹送一份贺礼。
天已经黑了。
村里人陆续都到了,还带来了贺礼。他们没说什么,默默地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炖上白菜豆腐,把地瓜烧倒进碗里。
还有人从别的村子赶过来,他们当年和猴小寒、九妹一起讨过饭。
瞎老万也来了,拎着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他虽然有点老糊涂了,但是还认识猴小寒,也认识九妹。
白菜炖熟了,每人一碗。这也许是最简陋的婚宴,但是没有人抱怨。他们端着酒碗,看着猴小寒和九妹,说着一些祝福的话。
九妹的神情生动了一些,还吃了几口菜。
猴小寒把布口袋拎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是一些鼓鼓的信封。他先鞠了一躬,又说:“那一年,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早就饿死了。我知道,你们当年都很困难,给我一口吃的,你们就要少吃一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我和九妹的一点心意,请你们一定收下。”
有人放起了鞭炮。
有人吹起了唢呐。
九妹笑了。
猴小寒也笑了。
大家都笑了。
故事也要结束了。
对了,那具白骨的身份还没确定。反正,它不是猴小寒,也不是九妹。也许,它就是那个得了老年痴呆症走丢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