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家庭旅店,很简陋,几间平房,应该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顶上有几盆桂花,已经枯死了,枝桠张牙舞爪,在黑暗中显得十分荒凉。
店主是一对老夫妻,看上去比房子还老。他们正在吃晚饭,一张四方桌,一盘青菜,两碗清粥,一壶老酒,一碟油炸花生米。
这是他们的客厅,也是卧室,也是登记室。其他的屋子都没开灯,里面可能没有客人,也可能是客人们都睡下了。
冯合走过去,敲了敲窗户,说:“住店。”
老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警惕。也许是因为冯合的身材太高大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落魄了。
“身份一证。”老头说。
冯合从钱包里取出身份一证,递给他。
老头看一眼身份一证,又看一眼冯合,来回十几遍,这才给他登了记,说:“住宿费五十,押金五十,一共一百。”
冯合给了他一百块钱。
他从一抽一屉里拿出一个黄铜圈,上面挂着一些钥匙,说:“我带你去房间。”
冯合跟着他走。
院子里很黑,很静。
老头指着一个角落说:“厕所在那里,不分男一女,进去之前先喊一声。”
“今天晚上还有别的客人吗?”冯合问。
老头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只有你一个人。”
冯合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老头离开之后,他立刻反锁上了房门。房间里有一张木一一床一一,一张木桌,上面有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还有一个挂衣架、拖鞋、脸盆、暖壶和垃圾桶。
冯合关了灯,脱鞋上一一床一一,倒头就睡。
木一一床一一也很老旧了,稍微动一下就“吱吱呀呀”地响,那声音很刺耳。冯合不动了,用被子蒙住脑袋。被窝里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
他太困了,很快就睡着了。
大风吹走了乌云,月亮冒了出来,白白的月光照下来,简陋的旅店显得更加荒凉,死寂无声。
竟然一一夜无事。
天刚亮,冯合就醒了,这次不是被尿憋醒的,也不是被吓醒的,是自然醒。他第一次发现,睡觉睡到自然醒,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幸福来之不易,他决定多躺一会儿。
门外有脚步声:“咣当,咣当,咣当。”接着,有人敲门。
“谁?”冯合警惕地问。
“是我。”门外传来那个老头的声音。
“什么事?”book.sbkk8.coM
“我就是想问问你早饭吃什么。”
冯合一愣:“还管早饭?”
老头没搭腔。
“随便吃什么都行。”冯合说。
“一毛一氏红烧肉行不行?”老头突然大声问。
冯合抖了一下,有几秒钟没说话。
老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又问:“一毛一氏红烧肉行不行?”
“行。”冯合挤出一个字。他想:也许只是巧合,跟乌井没有一点关系。
老头“咣当咣当”地走了。
他的鞋似乎也不太合脚。
过了一会儿,肉一香味飘了过来,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么恐怖。冯合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哭丧着脸下了一一床一一,去厕所撒尿。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到处都是一毛一氏红烧肉?
没有答案。
回到房间没多久,老头又来敲门,喊他去吃早饭。冯合跟着他去了登记室,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两份一毛一氏红烧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他顿时僵住了。
“这是谁做的?”冯合呆呆地问。
老头说:“你朋友送来的。有点凉了,我给热了热。”
乌井找来了。
“他去哪儿了?”
“说是去上班了。”
“他还说什么了?”
老头想了一下,说:“他想让你尝一尝,哪份一毛一氏红烧肉更好吃,更正宗。”
冯合一口都没吃,掉头就走。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个城市虽然不大,但也有几十万人,乌井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
这一次,冯合没有感到恐惧,而是愤怒了——同样的恐怖事情经历过多次之后,就会产生免疫力。回到饭店,冯合到处找乌井,没找到,问了问同事,得知他请了两个小时假,去书店买书了。
这天是周末,饭店里客人很多。冯合的二姨夫一家也来了,还带来一个客人,他不认识。二姨夫说那是他的战友,湖南人。book.sbkk8.cOm
冯合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湖南人点了一道一毛一氏红烧肉。
湘菜厨师还没回来。
厨师长又把这道菜派给了冯合。
冯合看了一眼乌井。
乌井正在做一道鱼香肉丝。川菜标准中对厨师的刀功要求十分苛刻,光是切丝,就分为头粗丝、二粗丝、细丝和银针丝四种。鱼香肉丝需要的原材料,是切成二粗丝的猪肉和青笋,具体数字是长10厘米,宽0.3厘米,高0.3里面。乌井严格按照标准一操一作,一丝不苟,不差分毫。
“让乌井做吧,我做不好。”冯合看着乌井说。
厨师长说:“他手头有活,你做。”
冯合就开始做一毛一氏红烧肉。他能感觉到,乌井正在观察他。处理完五花肉,他往锅里倒入一些底油,放进豆豉、八角和桂皮煸炒,下一步该放辣椒了。他扭头看了乌井一眼,发现乌井正定定地看着他。
冯合只放了一个辣椒。
“辣椒放少了。”乌井立刻说。
冯合没理他。
“辣椒放少了。”乌井走了过来。
冯合的呼吸变一粗了,还是没理他。
乌井又说:“一毛一氏红烧肉的特点就是油而不腻,辣香适口……”
“我二姨夫一家都不一爱一吃辣椒。”冯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那也不行。一毛一氏红烧肉的特点就是油而不腻,辣香适口,辣椒放少了肯定不行。”乌井抓起一把辣椒扔到了锅里,又说:“你得多放辣椒……”
“我让你多放辣椒!”冯合终于忍无可忍了,一铁勺抡了过去。
乌井“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冯合猛地扑过去,用铁勺一下下地砸他,边砸边说:“我让你多放辣椒!我让你多放辣椒!我让你多放辣椒!我让你多放辣椒……”
乌井一声没吭。他的行为举止异常古怪,冯合解释不了,同事解释不了,警察也解释不了。问他,他也不说。
冯合因致人轻伤被判刑六个月。
在里面,他认识了一个心理专家,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偏执型人格障碍。
心理专家说:“乌井的大脑被某一个念头所占据,并不断加以合理化,并付诸行动,从而使自己完全陷入到一种及其狭隘的想法以及行动中去。”
冯合认为他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原因藏在乌井大脑的最深处,那里无比黑暗,无比荒凉,无人触及。
也许,乌井自己也不知道。
那里是恐怖的根源。
作者的话: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几个月前看到的一则新闻。
新闻是真实的。
故事是虚构的。
故事是新闻的尾巴。
恐怖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