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
达哈苏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小城,它只有一条大街,其余全是小巷。城区的形状像是根斜挂的油条,大街从西南直通东北,除非患有眼疾,任何人都可以畅快地横穿城区。
若是出于好奇,深入东歪西斜的小巷,你会在五分钟内彻底迷路。小巷两侧低矮的红砖楼如出一辙,记住几个参照物的意义仅在于让你发现自己转了半天,不过是兜了个圈子。
如果你路经此处,在停车休息的间隙尽可以在大街上悠然漫步,走进两侧的商店购买土特产,店主会热情地为你推荐,在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概念。假如你因此对这里颇有好感,试图进一步探查风土人情,那么绝对会万分失望。
这是一座极端排外的城市,你可以无限接近,但很难了解。它像是一个你身边常见的那种笑眯眯的家伙,外表豪爽好客,如果当了真,傻乎乎地去登门做客,微笑迟早会变成冷笑。
那个中年护林员说得没错,达哈苏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一点,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如此灯火辉煌过。以前只有天色黑透后才会点亮的路灯,如今在天边尚有余光的时候便全部亮起,而且灯泡的瓦数比以前要大很多,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每十步便有一盏路灯,橙黄色的灯光笼罩住整座城市,天空中的浓云变得像是一一一团一一沉淀的果汁,我感到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切。面前那条笔直的大路在灯光中可以几乎可以看到尽头,但是两侧方方正正样式死板的小楼却没有因为光明增添多少生气,我心目中的达哈苏是一座笼罩在一陰一郁中的城市,如今却变得仿佛由积木搭建起来的一般。
不单是路灯,街道两边的窗口也得灯火通明,可是我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们是故意躲了起来,还是屋子里根本没人?
我现在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感觉自己来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鬼城。
我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这里的空气明显要寒冷,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瞬间结霜,将鼻一毛一聚化成一一团一一。十多年过去,大多数店铺的招牌还是老样子,渐渐唤醒了我冰封已久的记忆。
我在松子店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旁边的小巷的地砖被灯光映射的一清二楚,家家户户的窗帘关得很紧。从这里直走到尽头,向右拐,再向左拐,重复三次,便能到达城里唯一的旅店。我不确定它是否仍在营业,但跟这座城市一样,我找不到它关门大吉的理由。
第二次向右拐时,我听到了狗叫一声。达哈苏家家养狗,但很少有人放它们出门。狗叫得如此激烈,原因只能是有人误闯民宅。
前方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侧身让出一条路。很快,我看到一一一团一一橙色浮现在远方,方才拼命地朝我这里跑来,神情惊恐。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朗声道:“左转,直跑,能甩开狗。”
本能促使他不假思索地拐进了左边的岔路,他的身影刚消失,两条狼狗就飞快地与我擦身而过。
我轻笑一声,心情略微爽一快。左转是一条死一胡一同,尽头的墙大约两米高。俗话说狗急跳墙,此时急的是他,不是狗,翻过去应该可以脱身。
旅店大门格外明亮的灯光使我隔着很远便松了口气。走到门前,我发现那扇黑漆木门闪闪发亮,明显是最近才刷了油漆。招牌倒还是老样子,五尺见方的牌匾上写着两个难以恭维的金字:老店。
我的手刚接触到门板,门就嘎吱一声开了,一个男孩对我露出微笑。
“您好,请进。住店?稍等。一妈一一妈一!”
这孩子眉清目秀,口齿伶俐,但眼神有点呆滞。
厅堂的帘子猛地掀一开,一个相貌平庸,脸色一陰一沉的中年妇女疾步走了进来,一把将男孩抱起,单臂夹在腰间。
“你是干什么的?”她粗声大气地问。
我端详着她,她脸上的皮肤粗糙异常,肿胀的黑眼圈中,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泛出冷冷的光。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的身形变得有些模糊。
“喂,问你呢!”老板一娘一见我没反应,提高了嗓音。
“住店的。”我回过神。
“没房间了!”她伸手就要关门。
“我是赵成武的儿子。”
“赵成武?不认识!”
“我还记得你呢,芳芳姐。”
这句话倒也不算撒谎,旅店老板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赵芳芳。可惜我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名字上,她年轻时的长相不坏,但具体是个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
语言的魔力不可小觑,昔日的称呼似乎让她回忆起自己风华正茂的年代,脸上的横肉顿时松懈了许多。她嘀咕了几句,眼里有了笑意:“你是赵小林?”book.sbkk8.coM
“赵小林是我姐姐,我是赵小树。”我故意皱起眉,“难道我长得像女孩?”
“哦,对对,整天忙里忙外,忙得我脑子都生锈了。”她笑道,“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专程来看你。”我拉长声音,“这些年来我都没忘了你。”
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撇了撇嘴,以示自己不相信但很愿意相信这个理由。我的后背冷飕飕的有些冒汗: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驾轻就熟,可对人说鬼话却是头一遭。
“这是你儿子?”我问,男孩在她的挟持下奋力挣扎,“几岁了?”
“七岁。”她不一陰一不一陽一地说,“和你重名,也叫赵小树。”
我怔了怔,老板一娘一的眼神木然,我不信这是单纯的巧合,但也猜不到她撒谎的动机。
“真巧。”我干笑道,“孩子的爸爸呢?”
她没有回答,岔开话题:“你这模样变化太大了,根本认不出来。”
“芳芳姐倒是没变。”我指了指男孩,“我记得那年一胡一亦斌爬上树下不来了,你就是把他这么夹下来的。”
她翻了翻眼皮,“好像有这么回事……一胡一亦斌是你们班长吧?”
“他是体育委员,刘芬芳是班长。男生叫她芳芳妹,叫你芳芳姐,你都忘了?”
她的表情彻底放松了,干笑几声,伸手接过我的行李箱,转身引我进门。
“是大家都发财了,还是用电免费了?”我指了指门口硕一大的灯泡问。
“亮一点能辟邪。”老板一娘一半开玩笑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挺怕黑。”
我的心里忽然很慌,一种说不出的慌张,仿佛错过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老板一娘一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瞥了我一眼,眼里掠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涟漪。
走进厅堂,我意外地发现那个女孩坐在桌子旁边,啜饮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真巧。”她扬起眉一毛一,嘴角现出浅笑,“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方才?我和他走散了。”
她的态度很平静,完全看不到意外的成分。
“别担心,他丢不了。”我还以微笑,脱一下棉衣,坐到她的身旁。
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时,她乖一巧地坐在方才的旁边,像是只听话的小猫。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猫永远不会因为主人或同伴的失踪而焦躁,它们关心的从来只是自己。
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眼球散发出孩童般的棕色,水润灵巧。我可以感觉到她身上隐藏了很多秘密,但我不急于打探。假如越过漫长紧张的等待,鱼儿上钩时的乐趣会大打折扣。
我和她同时陷入了沉默,老板一娘一站在旁边打量着我们,眼神有点怪异。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要问什么,这时门帘猛地被掀一开,一个人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与之相伴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方才的模样很狼狈,全身沾满了黄褐色的污渍,脸部是重灾区。他大概是用纸巾擦过,看上去颇像迷彩纹,配上那双怒气冲冲的小眼睛,几乎让我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墙后边有马粪,以前那里只是单纯的垃圾堆。”我很严肃地解释,“见谅。”book.sbkk8.cOm
他咬紧牙关,似乎整个人快要爆炸了。我知道他很想骂人,可又不知道从何骂起,两害相衡趋其轻,怎么说我都算是帮了他的忙。
老板一娘一的一声怒喝帮他卸掉了尴尬,“出去!”
“我,我和她是一起的。”方才连忙指着那个女孩解释。
“出去先洗澡!”老板一娘一拎起拖布,“这里是旅店,不是马厩!”
方才慌慌张张地想退出门,被老板一娘一用拖布狠狠地一捅一了一下,“去后院!你这样子站在门口谁还敢来住宿?”
他偷眼瞟了瞟女孩,女孩神色不动,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他垂头丧气地经过我们身旁,走向柜台。
“来了!”男孩的脑袋忽然从柜台后冒了出来,先前他被老板一娘一放到那里后便没了动静,这忽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方才倒退了两步,“来了,来了!”
他的小一脸煞白,明显不是对方才打招呼,声音颤一抖得变了调,“一妈一一妈一,来了!”
“闭嘴!”老板一娘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再吵我就揍你!”
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漆黑一片,方才发出一声惨叫。“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跌倒在地板上,老板一娘一发出含含糊糊的怒骂。
黑暗持续了不到半分钟,灯亮了,但光线颤一抖得犹如哮喘病人的呼吸。我看到老板一娘一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方才神色茫然地坐在她的肚子上,身后的背包恰好盖住了老板一娘一的脸。
小男孩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灯泡,声音更响:“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我转了转眼珠,大声问他。
“电鬼!”
老板一娘一奋力把方才推开,爬起身冲过去,拎着男孩的领子,拉开柜台旁边一扇不起眼的门。门重重地关上,剩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电压不稳,小地方常有的事。”方才自我解嘲地搔了搔后脑勺,“我先去洗澡。”
他进了那扇门,我扭头看着女孩,“以前你们来过这里?”
“我是第一次来。”
“你的男朋友对这里貌似挺熟悉。”我意味深长地说,“相当熟悉。”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女孩放下杯子,“我叫薛晴雪,你怎么称呼?”
“赵小树。”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展一露给我一个暧一昧的微笑:“那男孩的话你怎么想,赵小树?”
“我不信鬼。”
“那你相信什么,赵小树?”
“有时我连自己都不相信。”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一爱一吗,赵小树?”
“真一爱一就像一个鬼,我从来没见过,可总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它的传说。”
“有意思。”她发出一声叹息,“没准你是对的,赵小树。”
灯光再次熄灭,旋即亮起,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颤一抖。
“听!”薛晴雪把手放在耳边,“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开始我以为是一只苍蝇盘旋,可苍蝇发不出哭腔。我疑心老板一娘一在后屋打孩子,趴在门板上倾听,里边一片寂静。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白炽灯泡不该有日光灯镇流器的杂音,那么,这微弱而近乎啜泣的嗡嗡声是从哪里发出的?
灯光大起大落地明暗了几个回合,终于稳定下来,那种奇怪的声音顿时消失无踪。
电鬼?
门开了,老板一娘一拎着个水壶了进来。她给我倒了杯开水,脸上的笑容不很自然,“这些年电压一直不稳,装了稳压器也没用,冰箱电视烧坏了好几台。小孩子都怕停电,别见怪。”
“那是你儿子?”我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牙疼似地哼了哼:“去年冬天他发烧,脑子烧坏了。”
“孩子的爸爸呢?”
“我爸爸去世后他就跑了。”老板一娘一冷笑道,“他以为除了这间旅馆外,老爷子还有别的财产,结果让他失望了。”
“他叫什么名字?”
“你要帮我抓他回来还是怎么?”她爆发出一阵大笑,“算了,别提他了。”
我没再吭声,闷头喝光了杯中的水。
“孩子的爸爸四十多岁,双眉之间有个肉瘤。”薛晴雪忽然开口道,“对不对?”
我吃了一惊,愕然抬头。
老板一娘一咯咯地笑出了声:“你这小姑一娘一能掐会算吗?说的跟你见过似的。”
薛晴雪莞尔一笑,“我说的不对?”
老板一娘一连连摇头,“你形容的那个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真的?”
“真的。”
话音未落,老板一娘一猛地从腰间一抽一出一根粗短的木棒,狠狠地砸向薛晴雪的后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