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开始,建强又开始穿起高领内一衣,并且在下一次月考夺回了教室第一排的座位。
期中考后小强对我的排挤让我不得不换寝室。而我选择搬到建强的那间,建强的寝室太靠近402寝室,就算白天也很少有人去。
建强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他很沉默,对功课以外的任何事情总是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空闲时只是不断写着信,写完后马上将信纸对折塞一入信封贴上邮票寄出去,没有人知道他的信是写给谁的。
建强也常常收到信,每个星期好几封。建强的青梅竹马吧!大家都这样猜测着。
我曾经不小心看过其中的一封。
那是室长误将我的信和建强的信放在一起,而我没有留意就将它拆开了。信没有署名,开头与结尾都是无关痛痒的问候和祝福,只有中间不搭调地写着: “我想买笔,我想买很多笔,红色的笔、黄色的笔、紫色的笔、黑色的笔,我都想买,我想买很多笔。”
买笔是需要的,每次考试前班主任老师都会提醒我们要多准备几只笔,但是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不同颜色的笔呢?而且,当我把信重新封口放回建强的书桌时,我看见他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我发现,笔记本里的字迹和建强收到的信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
我当时没有拆穿他,也没有问他,因为我觉得建强才是比较值得来往的朋友。至少在我解不会的数学题时,他会毫不藏私地对我说: “你看,在A点跟D点中间画一条辅助线,两边的角度就相等了。”
因为他的帮助,我在月考时的排名进步了一点点。我必须送他礼物表达谢意,于是我去商店买了很多笔,各种颜色的笔。
他收到我的礼物一点也不开心,反而缩起肩膀低下头,一开始我以为他在笑,后来才发现他在哭。他想开口讲什么,但呼吸道似乎积了太多痰,字句被眼泪、鼻涕、喘气、咳嗽切割得很破碎。
过了很久,整间寝室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他才对我说: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建强衣柜后的墙壁,是空的。爬进衣柜关起门后,可以隐约看见衣柜另一头透过来的光。夜里的雾气沾着泥土色的路灯,路灯的余晖被窗外摇曳的松树枝叶切割后散落在寝室里,光线折射、反射着寝室里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个场景。沾着霉味抚过满室的符咒,隐隐地,像蜘蛛网般,爬满衣柜另一头的入口。
窄小的衣柜中,上下左右四面墙紧紧一贴着我们的身一体,关起门断了后路,难以呼吸的我们只能在压迫感中往前爬行。手扳着墙壁的裂痕,扭曲身一体一寸寸向前,像久病不起的临终之人用尽所有力量挤一压出郁闷于胸口的最后一口气。book.sbkk8.coM
衣柜里的我们并不是凭着意志前行,只是本能而已。
很多人都来过402寝室,每一个年级的榜首,每一学期的模范生。每个人都像打卡上班、进香膜拜,或吸毒解瘾般排定周期,避开所有人的眼光后独自来到这里。
他们在黑暗中摸一着发霉、长满苔癣、凹凸不平的墙面,寻找那根垂挂在寝室中央的麻绳项圈。
他们会搬张椅子踩上去,将头套在麻绳项圈里,双脚用力一蹬。
不用害怕,因为一点痛苦也没有,只是一时透不过气来罢了。脖子似乎被拉长了几公分,全身像一抽一筋般紧缩起来,血液、内脏、骨头,身一体里的一切似乎都要冲破表皮,超脱的灵魂浮在天花板……然后,突然问,黑影由四面八方的墙里蹿出, “他”推着那些人,将他们硬塞回身一体里。
那间寝室会让死者再活过来。他们会带着脖子上的淤青,从衣柜里爬回现实世界,然后成绩突飞猛进,因为他们已经不是人类!
建强带我进去402寝室的那天我并没有依照他们的一习一俗把脖子放进那个项圈,因为我早就体验过这样的事。
我出生前,在母亲体内的我因为胎位不正,脐带缠住脖子,因此断了气。出生后我开始活过来,现在的我是个活生生、会呼吸会喘气、会哭会笑的人,我要活着来证明自己,而不是借着死亡的方式来苟活。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除了出生时因为死亡而失去感官知觉,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切全部巨细一靡一遗,历历在目:报纸、课本、电视剧的对白可以全部背出来,一跨步就以飞快的速度在小学运动会的跑道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背后。小学六年的任何考试都没拿过九十九分以下,甚至连睡眠都不太需要,理所当然以第一名在小学毕业。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这么强势地度过所有的求学过程,最后成为民族救星,国家栋梁。直到父亲将我送到那间需要全体住校,每个学生一年四季都穿着蓝衬衫和黑领带的私立贵族学校初中部。book.sbkk8.cOm
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回家一次,然后在第二天下午回学校。回家是我每个星期最期待的事,也是我当时惟一能够说服自己从星期一撑到星期六的理由。
就算在回家途中,我的悲伤也大于喜悦。因为我所拥有的自一由,是从那一刻开始,以倒数的方式逐渐减少。
“跟同学相处愉快吗?”
“很好啊。”
“功课有进步吗?”
“一点点。”
“要用功一点啊!我们可是到处借钱才有办法勉强让你进去那里读的。”
几乎都是这样的对话,让我无法告诉他们那个学校的课业压力早就远超过一个十几岁小男生所能承受的极限!
挨打到麻痹的掌心、包着深蓝色书套咀嚼不烂无法下咽的课本,裹一着深蓝色制一服的虚弱身一体。还有贴着黑眼圈的沉默的脸,而躯干和脸的一一交一一接处印着一条深蓝色的项圈。
我的青春期塞满深蓝色的空白。
每个星期天晚上,在回学校的途中,我根本不觉得自己要进去的是一所学校。那简直是监狱!一栋有着六层楼高围墙,就算插翅也难飞出去的监狱。
有一次在返校过马路时,建强突然拉住我的衣角。我转过头,看见他的脸在水银路灯的照射下显得特别苍白,他嘴唇颤一抖,看着校门低声对我说: “我们不要进去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那一瞬间被拉长到像有一整年那么久。呼啸而过的汽车卷起的夜风在整条马路上翻滚,同学与学长一个个路过我们身边,全世界都静了下来,只剩下我跟建强的呼吸声。他那不曾明亮的眼神闪着光,说着: “拜托!我们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然而,我们还是跟在队伍最后面进了学校,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他讲话。回到学校的他没有再开口过,就算老师问问题他也保持沉默。
然后,在那个星期的期末考过后,他带着灿烂笑容的一尸一体在图书馆旁的凉亭里被发现了。
建强,他意志坚定地,用美工刀在覆盖着烫伤疤痕的左手腕上凿出一道深深的沟渠……
记得第一天进入这所学校时,我们就依智力测验成绩分班排座,第一堂课班主任老师双手撑在讲桌上,以沉稳的语气对我们说:“不要气馁,天赋是一回事,只要用功读书,努力可以弥补天赋的不足。不管这次排名多少,不管你们的家庭背景如何,我对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偏见。”
可是像我这样坐在教室中间的这些人,无论多么努力彻夜苦读也无法追上前面那一排同学。当老师需要示范教育杀鸡儆猴时,我们就是活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