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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二十四重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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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十四章

夜深人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秘密开始蠢动、呢喃。就在这时,我开始做梦了。就像伐木工人使用的那种水压机,梦中的情境把我的脊椎骨活生生、血淋淋地从我身边拉扯出来,而睡梦中的我,扯起嗓门无声地尖叫。我伸出双臂求助,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一而再,再而三,痛苦和绝望就这样一整夜循环不停。每天晚上我都得重新经历这场煎熬。开头那几夜,噩梦总是把我得浑身冒冷汗,一颗心噗噗狂跳,就像一只被猎人驱赶到角落里,把身子蜷缩成一的野兽。过了约摸1个礼拜,我就开始适应这场一再出现的噩梦,甚至期盼它的来临。我不再感到恐慌,不再彻夜流冷汗。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开始游走在疯狂边缘。感觉上我仿佛行走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小心翼翼地踩着乱石,寻找一个安全可靠的立足点。我不再修饰、装扮自己,我索让内心的狂野展现在外貌上。我内心中的断层不住地扭曲、咆哮、崩塌,喷吐出一阵阵有毒的烟雾,我的脸庞开始出现狂野的神情,就像那些蹲伏暗角落里的流汉。

佩尔说过,我内心中还隐藏着其他好几个分身。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分身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互相接触和沟通,而我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也仿佛变成了市中心的广场,成天聚集着一群陌生人,七嘴八舌聒噪不停。没多久,我就惯看到我的手写下别人的语言。你们究竟是谁?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谧、祥和、充满欢乐笑声的家庭生活,早就变成了过去式。我好久没跟我儿子玩“太空中的醉鬼”游戏了。但对凯尔来说,一切还是挺正常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的双亲中至少还有一个头脑清楚、神智清醒,能够悉心照顾他。瑞琪想尽办法掩饰我的病情。她告诉凯尔:爸爸的脸颊不小心被树枝抓伤了;爸爸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需要休息,不能陪你玩了……凯尔早就适应这种情况——毕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生病。瑞琪不准许我的分身们跟凯尔接触、谈。这点毫无商量的余地。她绝不会让他们侵犯只有6岁大的凯尔。因此,在凯尔眼中,那个蹲伏在橱柜里的人其实就是爸爸,绝不会伤害他。凯尔决不会遇到我的任何一个分身。这是我和瑞琪订下的家规。反正,这些分身的长相跟我本人一模一样。只要分身们不跟凯尔谈,也许我们就能够隐瞒他,不让他知道他父亲是个神不正常的人。

这阵子我不常刮子。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贝多芬。我不再上班了。瑞琪代替我到公司,帮助我哥哥处理业务。凯尔每天放学后,瑞琪把他送到专门照看小孩的地方;这一来,瑞琪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不必照顾凯尔。

开车对我来说倒是一个问题。瑞琪跟我们——我和我的分身们——达成一个口头协议:只有我本人才可以开车。但不是每一个分身都遵守这项协定。时不时地瑞琪就会接到我的分身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说,他现在迷路了,或者抱怨说,他刚钻进车子里,坐在驾驶座上,却不晓得怎样启动车子的引擎。拿起移动电话……按11号健……找瑞琪听电话……瑞琪会跟卡姆联络。浑身猛一阵哆嗦,转换,倏地我回来了,我把车子平平安安地开回家。别担心,伙计。

在治疗期间,艾莉试图探索我心中那一再显现的噩梦的根源。她只问我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的众多分身中,谁知道我的噩梦来自何方。

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本人消失了。这会儿出现在艾莉眼前的是一个名叫巴特的家伙。我在日记中看过他写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年纪约摸28岁、个爽朗随和的巴特告诉艾莉,我的噩梦是他制造出来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他的职责——吓唬每一个想说出秘密的分身,让他们闭上嘴巴。他们会说出什么秘密呢?当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自从戴维和之间发生那件事后,巴特就一直巡守在我心中。小家伙想说出秘密?那就让巴特吓吓他。巴特莫非是个疯子?才不是。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这些受过虐待的孩子。

巴特第一次现身时,他描述自己身穿巫婆的衣裳。不管谁想说出秘密,巴特就会立刻从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跳出来,狠狠吓唬这个小孩。艾莉向巴特解释说,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不会有危险了,说出秘密也不会受到惩罚了,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听到这个消息,巴特立刻脱下他那一身巫婆装束,换上他最喜欢的黑皮夹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很酷的帅哥。艾莉赋与他一个新任务,要他协助佩尔看管和保护孩子们,免得他们又去闯祸。她劝巴特不要再玩噩梦游戏,巴特也答应了。整个过程就是这么简单。

往后的两三个月中,分身们纷纷露面,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艾莉、瑞琪和我的眼前。宛如一群陌生的旅客,他们提着行囊来到我经营的这家“伤心旅店”,住进我心灵中那一间间早已经客满的房间。有些只逗留几天,然后就悄然离去,不知所终。有些一住进来就赖着不走,变成了永远的房客。这些人都是我的分身。

利夫个明、强悍,脾气硬得就像5美分一客的便宜牛排。他年纪跟我差不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我身上发挥相当大的影响力,但从不曾接管我的全副身心。他帮助我解决问题,每当我遭遇麻烦时,他就出面帮我处理。他不停地鞭策我。在他的激励下,我一个劲地往前冲刺,根本不在乎在冲刺的过程中谁会被我踩在脚底下。他让我穿上他的盔甲,驱使我前进,就像发射一枚鱼雷似的。我因而得罪和疏远了不知多少亲朋好友,甚至包括我的妻子瑞琪。我能够谈成那笔汤匙买卖,全都得归功利夫这家伙。

我的另一个分身“子”是好色之徒,年纪跟我差不多。这些年来,他总是亦步亦趋跟随在我屁股后面。一看到女人向我抛媚眼、送秋波,他就立刻挺身而出,跟这个陌生女子当街调起情来,把我甩在一边,让我感到非常困窘。为了这个家伙,好几回我无心地背叛了我心的妻子。“子”瞧不起他自己。第一次跟艾莉见面(记得那是在夜间),他不让艾莉看他的脸孔,他要求艾莉把眼光从他身上挪开,不然就把诊所的灯全都关掉。每回子现身,我就会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在艾莉的疏导下,子那浑身使用不完的力有了新的发泄管道:他协助佩尔,看管和保护我本人和我的其他分身。

尘儿也是我的分身。她是一个害羞、善良、讨人喜欢的12岁少女。她喜欢做一般女孩子都做的事:照顾小娃娃、上街买东西、看男孩子。尘儿曾经被一个成年男子凌辱过。她详细地向艾莉描述这次经历,但不愿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尘儿知道,她是我刻意创造出来的分身,以承担这桩特殊的待事件,在我本人的记忆中,我一辈子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绝对不曾。

斯威奇是一个心中充满怨气的8岁男孩。从小,我一直在脑子里听到他的声音。他喋喋不休,尽说一些刺耳的话来折磨我。他把满腔怨气发泄在我和所有的女人身上。我常听到他在我的脑子里说:“女孩子命好,只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随时都可以做她们想做的事情。”偶尔,连瑞琪也会感受到他的怨气——他那尖酸刻薄的言论有时会从我内心中冒出,透过我的嘴巴,在瑞琪面前表达出来。在瑞琪看来,这种言辞所代表的是我心灵中那诡异的、充满别歧视的一面,跟她所认识的我——那个平日对女人彬彬有礼、让她深深着迷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天哪,连我自己也不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我挺喜欢跟女人打道的呀!我觉得,女人比男人可得多:敏感、体贴、有心。斯威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他为什么会那样仇恨女人?因为他有过惨痛的经历。什么经历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呢?不要急,谜底很快就会揭晓。

安娜和特露蒂是一对4岁孪生小姊妹,但个完全不同。安娜个活泼、开朗,每回出现时,她总咧开嘴巴大笑,把我那张脸孔绷得紧紧的。安娜告诉艾莉,有一天,一个腰间扎着褐色皮带的男子闯进她家,伸出一双茸的大手抓住她,欺负她。然后,他掏出一块手帕抹抹她的脸儿,警告她不许声张,叫她到屋外去玩。安娜告诉艾莉,这件事发生在秋天,那时满地落叶“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对她所遭受的待,安娜可一点也不怨恨,她对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只除了一点:她很庆幸自己一直是个好女孩。她并不感到痛苦。

感到痛苦的是她的孪生姊妹特露蒂。那天,她也被双手茸的男子侵犯。她永远摆脱不了那种恐惧、羞辱、罪疚和哀伤。从此她变得郁郁寡欢,成天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愿跟人家讲话。在艾莉的诊所里,特露蒂不停地尖叫、哽硬噎、呕吐、呜咽。那天遭受过凌辱后,安娜到屋外去玩耍,特露蒂却躲进一个暗的角落,默默忍受煎熬。特露蒂变成了痛苦的化身。安娜和特露蒂这双孪生小姊妹:一个是快乐的女孩,不再回想已经发生过的事;一个是悲伤的女孩,成天回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尘儿、安娜和特露蒂这三个女孩,是我刻意创造出来的分身,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有些事情不应该发生在男孩子身上。

此外,我还有一群分身是男孩子—我管他们叫“六儿郎”。基特、特蕾西、玩具仔、尼基、小湖和凯西,一个接一个现身。这群小萝卜头年纪差不多,约摸10岁左右,但各有各的心事和记忆,连举止和谈吐都不尽相同。宛如天上的一颗流星,每个男孩现身后,就立刻隐没进我心灵深处那一个黑沉沉、只有梦魇栖息的水潭中,不再露面。我没有机会好好结识他们。“六儿郎”消失得实在太快了。

还有一位分身值得一提。他是巴特的伙伴和很要好的朋友凯尔。现身后没多久,他就跟巴特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人。

“老天”也是我的分身,年纪约摸30岁。他是看守水闸的人。这家伙冷酷无情,成天伸着两只粗大的手,握住一个巨大的轮盘,掌握所有的痛苦和记忆的流动。洪水来临时,他就关上闸门;旱灾发生时,他就打开闸门。这就是“老天”——掌握水闸开关的人。

15岁的凯西,身材瘦长,个害羞。他最感到高兴的一件事是:他脸上终于长出子,可以让他使用刮刀了。他陪伴我度过中学时期。如今他很少露面,但每次现身,他都会很惊讶地发现口袋中竟然有钱,而手头上竟然没有功课要做。

“老鲨”是原始人。第一次现身,不管看到什么东西,他张口就咬:树皮、盘碗、克里内克斯面纸盒和我们家厨房的餐桌,无一幸免。他吃臭虫。他那颗大脑袋不住地摇晃旋转,就像监狱的探照灯。他的喉咙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来,他慢慢学会说话。我们教他使用刀叉和汤匙进食。像这样一个只会使用嘴巴的原始人,怎会成为我的分身呢?因为他目睹过我母亲对我的虐待。

灵”是一个和善、安详、没有年龄的分身。他栖息在我内心深处一个潮湿的洞里,身上覆盖着青苔和沙尘——自从我的心灵开始分裂后,他就被埋藏在那个角落,就像一件已经被遗忘的珍贵古董。如今他偶尔露面。从他口里吐出的言辞就像一阵晨雾,悄悄飘荡过一片牧草地,让我们每个人都安静下来,连佩尔也不例外。除非听到召唤,否则他不会轻易现身。

这些人,加上佩尔、戴维、克莱和我们稍后会遇到的莫扎特、怀亚特和盖尔,全都是我的分身,总共24位。他们盘据我的心灵,接管我的身体。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我们”。

第十五章

瑞琪呆呆地坐在“边缘餐馆”一角落的座位里。这是一家充满乡野风味的小吃店,墙上开着一排排大窗,俯瞰着距离我们家只有数英里的“小湖”。她身上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灰色运动衫,脚上套着一双旅游靴。今天出门,她懒得化妆,头发蓬蓬松松的披在肩上。这会儿,餐馆里约摸有一半的座位坐着客人,闹哄哄的。大伙儿一面喝着啤酒和玛格丽塔鸡尾酒,一面吃着装在大盘子里的墨西哥食物。

瑞琪对面坐着她的朋友塔蒂亚娜。瑞琪手里握着一杯加冰块的玛格丽塔,好一会儿,她只是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静静地瞅着结冰的湖面。一轮明月照射着小湖;霎时间,湖面的冰块仿佛变成了一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洁的黑色玛瑙。

塔蒂亚娜长得挺漂亮——一头又黑又浓的长发、两只笑盈盈的褐色大眼睛、洋溢着拉丁风情的一身古铜色肌肤。她身上穿着黑色丝质长裤、黑色棉布T恤和红色的斗牛士夹克。我们家搬到现在这栋石造的房屋之前,塔蒂亚娜和她丈夫埃迪曾经是我们的邻居。凯尔和他们家的小丫头杰西常在一块玩耍,两小无猜,要好得不得了。这两年中,塔蒂亚娜和瑞琪常常见面,一边喝咖啡聊天,一边看两个小孩子玩耍,相处得颇为愉快。在瑞琪心目中,塔蒂亚娜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瑞琪刚才打电话约塔蒂亚娜出来见面。她只说,目前她正遭遇一场危机,想找个朋友谈谈;塔蒂亚娜看得出来,瑞琪的内心备受痛苦的煎熬;抵达餐馆,点过菜和饮料后,瑞琪就一直呆呆地坐着,没吭声。现在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塔蒂亚娜举起酒杯,吸了一口玛格丽塔。“你打电话约我出来,”她端着酒杯,抬起眼皮望了望瑞琪。“我不是来了吗?”

“谢了!”两人互相瞅望了一眼,瑞琪立刻转开脸去。“你也许看得出来,我真的需要出来走走,散散心。”

塔蒂亚娜点点头,又吸了一口酒。“唔,我倒想听听你到底遭遇了什么危机。”

这家餐馆的侍者是一个长得蛮帅的小伙子。他那两只耳朵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耳环,琳琅满目。他把他那一头金色的长发丝梳到脖子后,扎成一束马尾。这会儿,他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放在桌子上。

眼一亮,塔蒂亚娜挺直起腰杆子来——到馆子吃饭的人看到食物端上来时,总是会亮起眼睛挺起腰,准备大快朵颐一番。“瑞琪,这盘东西可不是危机!’’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指着那一大盘烤干酪辣味玉米片,对瑞琪说:“这可是墨西哥的名菜哦。”

瑞琪正吸着她那杯玛格丽塔,听塔蒂亚娜这么一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但一不小心却呛住了。她慌忙放下酒杯,幸好没把它打翻。塔蒂亚娜赶紧伸出手来,隔着桌子拍了拍瑞琪的背。餐馆里的客人纷纷转过脖子,望了望她们两个;侍者迈出脚步正要朝她俩走过来,塔蒂亚娜向他作个手势,表示说:没事,你不必过来。侍者走开去了。呛了老半天,瑞琪终于把她的呼吸控制住了。

“哈!你还说这种酒很和呢。”她一边咳嗽一边拿起餐巾抹抹嘴。

“我刚才讲的笑话有那么好笑吗?你还好吧?”

瑞琪点点头。她伸出手来拍拍心口,然后深深吸一口气。“真好!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笑过。”她瞅着塔蒂亚娜说,“谢谢你。”

“不客气。”塔蒂亚娜咧开嘴巴笑起来。“待会儿我把你推下楼去,让你笑个痛快。”

瑞琪笑了笑,从盘中拿起一个上面堆满炒豆、鸡肉、青辣椒和干酪的煎饼,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塔蒂亚娜老实不客气,拿起一块墨西哥大饼张口就咬。

“唔——”她鼓起腮帮说,“好吃!”

瑞琪扬起眉梢,点点头表示同意。一连好几分钟,两个人只顾咂巴咂巴吃东西,谁也没工夫说话。塔蒂亚娜向侍者打个手势,向他再要两杯玛格丽塔。侍者把酒端来,拿走空酒杯。

“没有人吃得完这一大盘东西。”他抬起下巴,指着桌上那一盘吃得只剩下一半的墨西哥大饼说:“唔……只有打保龄球的人才能把它吃完。”

“把它留在桌上,先别拿走!”塔蒂亚娜只顾低头吃东西,眼皮也没抬。“噢,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两三张餐巾纸?”

“没问题!”侍者拿来几张餐巾纸,放在塔蒂亚娜面前,转到别桌去了。瑞琪只顾低着头,伸出一根手指头不停地拨弄着杯中的冰块。

“告诉我,你今天晚上怎么会有工夫出来?”塔蒂亚娜笑眯眯地问道。

瑞琪只顾低着头瞪着酒杯。“凯尔睡着了……暂时,西线无战事。”

“‘暂时’是什么意思?”

瑞琪没回答。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对岸湖畔一朵灯花蓦地绽放开来,紧接着,一盏又一盏电灯依次绽亮,形成一座小小的灯坞,煞是好看。

“有人回家了!”瑞琪面对着空荡荡的湖面说。

“什么?”塔蒂亚娜问道。

“住在湖对岸的一家人现在回家了,把屋子里的电灯一盏一盏打开。”

塔蒂亚娜转过脖子望了望湖对岸,然后又回过头来瞅着瑞琪。“唔,刚才你说‘今晚西线无战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瑞琪踌躇起来。她和塔蒂亚娜虽然认识好几年了,但每回见面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儿女经。瑞琪是那种凡事都摆在心里的女人,她不惯向别人敞开胸怀,吐露心事。现在要这么做可真有点困难。她端起酒杯,不停地旋转着。好一会儿她愣愣地盯着杯中的冰块。

“告诉我,好吗?”塔蒂亚娜追问。

瑞琪放下酒杯。“好吧,我告诉你!这件事跟卡姆有关。他碰到一些问题——很严重的问题。”塔蒂亚娜把她那两只手握在一起,等瑞琪说下去。瑞琪扭动着身子,调整坐姿。

“卡姆的问题是心理上的。”她终于告诉塔蒂亚娜。

塔蒂亚娜一听,眉登时扬了起来。

“这几个月来,卡姆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塔蒂亚娜睁大眼睛呆呆地瞅着瑞琪:‘怪事?”

“塔蒂亚娜,我告诉你吧!”瑞琪说。“医生诊断的结果,证实卡姆患了‘分离身份识别障碍’,简称DID。这种病以前叫做‘多重人格障碍’。”

“什么?哦,我的天!”塔蒂亚娜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心窝。“你不是开玩笑吧?”她睁着眼睛,仔细瞧了瞧瑞琪那双眼睛。“不,你不是开玩笑。”

瑞琪缓缓地摇了摇头。

塔蒂亚娜伸出脖子望望周围,看看餐馆里有没有客人在偷听她们的谈话,然后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急切地问道:“你是说,卡姆的病就像西比尔那样?”

“对。”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塔蒂亚娜伸出手来拂了拂她的头发。“我的天!卡姆会得这种病?”

“没错,我的丈夫卡姆。”瑞琪只顾怔怔地眺望窗外。“我跟他认识15年了,我们结婚也已经13年啦。”她回过头来瞅着塔蒂亚娜。“这些年来,他的神看起来一直是那么的稳定……那么的正常。”

塔蒂亚娜点点头。

“结婚这么多年,卡姆从来不曾抬高嗓门对我大呼小叫,也从来不曾以粗鲁的态度对待我。连一次都没有!”瑞琪竖起一根手指头。“我们俩从没吵过架。他对我总是那么的柔、那么的体贴……对凯尔来说,他是最好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朋友。”诉说到这里,瑞琪茫茫然眺望着窗外的湖面。“但我也晓得,他的个中也有古怪的一面;每次碰到不顺心的事情,这一面就会立刻显露出来。刹那间,他会变成一个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人,仿佛着了魔似的。他变得很……”瑞琪思索了一会才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凶猛。他哥哥以前常常叫他‘杀手’。”

塔蒂亚娜若有所思,点点头。“你知道吗?我亲眼看见过卡姆这副德……那时我路过他的公司,顺便进去跟他打个招呼。他那个样子把我吓坏了。”

“我没被他吓着。”瑞琪继续说。“不过,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难免觉得怪怪的。说也奇怪,每次一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不管那是什么事情,盖房子也好,搬东西也好,签订买卖合同也好——摇身一变,卡姆又变回原来那个样子!”瑞琪伸出两根手指头,叭的一声弹了一下。“他又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卡姆:笑脸迎人、讨人喜欢的卡姆。一切又恢复正常。”

瑞琪端起酒杯,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来。“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觉得怪怪的。好几次卡姆告诉我,如果人们真正了解他,他们肯定会把他关起来。‘我游走在悬崖边缘。’他总是这么说。‘我是个疯子。’每次听到他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我就觉得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说,那只是他心里的一种感觉。”

塔蒂亚娜倾身向前,把手肘放在桌面上,伸出双手支撑住下巴。“瑞琪,听你的口气,就像他已经离开你似的。”

“哦,天哪!”瑞琪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感觉上,卡姆真的已经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取代他的是他的一群分身。”

“这些人长得跟卡姆不一样吗?穿着和打扮不相同吗?”

“不,他们的穿着和打扮跟卡姆完全相同。当然,外表看起来也挺相似,但并不完全一样。这些分身各有各的谈吐和举止。他们的年龄差别很大,有成年人,有小孩,其中还有几个是女孩子呢!”

“女孩子?哇!你讲清楚一点好不好?别忘了,我念大学时只选修过一个学期的心理学入门课哦。”塔蒂亚娜把身子探过桌面,伸出一只拳头,撑住下巴。“告诉我,‘分离身份识别障碍’究竟是什么玩意?”

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塔蒂亚娜。当她讲到跟我母亲有关的那桩事情时,塔蒂亚娜忽然啐了一口,“他的母亲哦!”她的脸庞整个的扭曲起来,仿佛不小心吞下一枚古旧的一分钱铜币似的。“呃!这个女人让人觉得恶心。”她拱起肩膀缩起脖子,打了个寒噤。

“你说的没错。”

接着,两个人都陷人了沉思,好一会儿没吭声。

“卡姆的这群分身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塔蒂亚娜问道。“尤其是那些女孩子。”

“这些分身,是在不同的虐待事件中创造出来的。”瑞琪沉吟半晌。“就像就像——”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干净的餐巾纸,举到塔蒂亚娜面前。“小时候,卡姆遭受虐待,他的心灵无法接受,不敢承认这个事实。他实在不能理解,平日照顾他的人怎么会对他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呢?”

“这种事情谁都不能理解啊!”塔蒂亚娜感叹道。

“瞧,就像这样。”瑞琪手里拿着餐巾纸,从左上角撕下一小片。“他的心灵就这么样开始分裂了。分离出去的那一小片,带走了有关这桩虐待事件的记忆和感受。如此一来,卡姆就不必记住那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依旧可以快快乐乐,过他的童年生活。这就像是一层保护膜,把他跟恐怖的虐待事件隔绝开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刻意这样做的?”塔蒂亚娜质问。

瑞琪摇摇头。“不。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策略——一种防卫机制。仔细一想,你会发觉,这种自我防卫的方法还挺有创意的。”

塔蒂亚娜睁大眼睛。“是啊,挺有创意的。”

瑞琪继续说:“下回,虐待事件再度发生时,他会让先前那个分身出面应付。”说着,瑞琪拿起刚才撕下的一小片纸,在塔蒂亚娜面前挥了挥。“否则,他就得创造一个新的分身。”她又从餐巾纸上撕下一小片来。“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她撕下第三片和第四片,分离的一片片纸悬挂在瑞琪手掌上,看起来宛如一条条彩带。“据我所知,一些分身常常被召唤出来,结果就会渐渐发展出自我意识,跟本身彻底分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卡姆难道都不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直到最近,他完全不认识。他根本就不记得小时候曾经遭受过虐待。然后,骤然间,这群分身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从他的内心深处冒出来了。就在我面前,他们重演当年遭受的虐待——就像电影或小说里的‘倒叙’。”瑞琪越说越激动。她抓起撕裂的一小片纸,“这是卡姆的外婆造成的。”她抓起另一片纸,“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造成的。”她抓起第三片纸,“这是卡姆的母亲造成的!想想多么可怕。”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她伸出一只手,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一颗颗汗珠。

塔蒂亚娜瞅着瑞琪,一脸惊愕。“那些女孩子……”

“卡姆被男人强迫从事行为后,他的心灵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他就创造出这些女孩,当作他的分身。因为他认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女孩子身上。”

“对!”塔蒂亚娜点点头。“这些分身长成什么样子?他们有名字吗?他们知道你是谁吗?他们知道凯尔是谁吗?凯尔知道这些事情吗?”

瑞琪正要向她解释,偏巧这个时候侍者走过来,问她们要不要再来一杯酒。瑞琪向塔蒂亚娜摇摇头。

塔蒂亚娜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披着一头金发的侍者,说道:“不,谢谢。你可以把这一盘墨西哥煎饼拿走了。”她回头望了望瑞琪,征求她的同意,瑞琪点点头。侍者端走盘子。

“你们两位不是打保龄球的吧?’’他问道。

“不是打保龄球的!”塔蒂亚娜不耐烦地回答。侍者走后,她往前一坐。“继续说下去吧。”

瑞琪向塔蒂亚娜说明我的每一位分身的背景、个和经历。她告诉塔蒂亚娜,这群分身彼此之间如何互相沟通、如何跟她打道。她也向塔蒂亚娜透露,这些日子来,我们夫妻俩想尽各种办法,不让凯尔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担心,凯尔已经感觉到家里气氛怪怪的,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很不对劲。

“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塔蒂亚娜问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些家伙赖在你们家里不走,你和卡姆就得告诉凯尔,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我知道凯尔还是个小孩子,但小孩子也不笨哦!你们夫妻两个早晚都得面对这个问题。”

“我知道!”瑞琪忽然扯起嗓门吼起来。“对不起!只是……我们怎么忍心让凯尔面对这种事情呢?他年纪还小,对人生充满美丽的憧憬。他以为,只要你把他举得够高,他伸出手来肯定能够碰触到月亮。他会怎样看待这种事情呢?我们只好一点一点的告诉他。”

“看他能够承受多少就告诉他多少。”

“对!”

“卡姆的母亲呢?”

“她?”瑞琪打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我不准她再来我们家。我不会让她再跟凯尔见面。绝不!”

“你不让凯尔的来看他,凯尔会怎么想呢?”

“凯尔不会在乎的!也许,他会怀念带给他的礼物。每次来我们家,她总是带着一大堆好玩的东西,讨取凯尔欢心。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卡姆的父亲呢?哦,对,他已经过世了。当年这些事情发生时,他躲到哪里去了?”

“卡姆说,他爸爸是那种把事情都摆在心里的人,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卡姆的心理医生说,在经常发生虐待事件的家庭里,往往都会存在着一种三角关系:施虐者和受害人,加上一个明明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却矢口否认它存在的家人。卡姆的父亲就是这个第三者。我猜,事情发生时,他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完,瑞琪一屁股坐进座位里,把身子往后一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会儿,整杯玛格丽塔早已经融化成一杯冰水了。她伸出手来捂住心窝。好久,她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噗噗跳个不停。她那紧紧绷着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卡姆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吗?”塔蒂亚娜问道。“我的意思是说,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过——哦,乱七八糟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瑞琪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脸庞渐渐涨红起来。

塔蒂亚娜还不肯放手,紧接着追问下去,“凯尔怎么办呢?如果卡姆的母亲真的曾经以那种方式虐待过卡姆,那么,她会不会对她的孙子凯尔——”

瑞琪登时咆哮起来。“拜托,塔蒂亚娜,你给我闭嘴好不好?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对凯尔怎么样?”

餐馆里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两个女人。

塔蒂亚娜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愣住了。“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不,该道歉的是我。”瑞琪感到很难为情,她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对她的好朋友发脾气。她咬紧牙关,暂时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告诉塔蒂亚娜。“凯尔跟他共度过好几个周末。卡姆的心理医生艾莉说,如果凯尔显露出任何不寻常的征象,或表现出任何不寻常的、诡异的行为,立刻带他去看医生……千万不要刻意挖掘根本不存在的事,但……哦,我的天,我刚才不应该向你吼叫。”

塔蒂亚娜举起手来。“别再向我道歉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她低下头来,看了看瑞琪手里捏着的那一张撕成一片片的餐巾纸。她从瑞琪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餐巾纸,伸出另一只手来,好一会儿只是抚着那一片片支离破碎的纸张。

“可怜的卡姆!”她径自摇着头。“你觉得他会好起来吗?”她抬起头来瞄了瑞琪一眼,看见她眼眶中早已经蓄满了泪水。

宛如决堤的河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瑞琪狠狠咬住她的下唇。“我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好起来。”她举起双手,把自己那张脸庞埋藏进掌心里,哀哀啜泣起来。她的肩膀搐不停,眼泪汇集在她的手掌心,沿着她的手腕子流淌下来,把她身上那件灰色运动衫的袖口浸染成黑色。

“那我该怎么办呢?”瑞琪终于哭了。“我和凯尔母子两个该怎么办呢?”

隔壁座位里好几个客人纷纷转过脖子,好奇地打量她们两个。塔蒂亚娜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伙人吓得立刻缩回脖子。侍者正在跟酒保讲话。酒保伸出手来指了指瑞琪。侍者迈出脚步朝瑞琪走过来。塔蒂亚娜立刻伸出胳臂,挥了挥,制止他。

塔蒂亚娜站起身来,走到瑞琪身旁,一头钻进她身边的座位里,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瑞琪把她那张脸庞埋藏进朋友的肩窝里,心中一酸,索放声大哭,让积压在心中的痛苦、恐俱和愤懑,一下子全都宣泄出来。塔蒂亚娜把瑞琪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瑞琪紧紧抓住塔蒂亚娜的手,好久好久,只是搐着肩膀哀哀哭泣。塔蒂亚娜默默坐在朋友身边,眺望着湖对岸那一片灿烂的灯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几分钟,瑞琪终于停止哭泣,心口不再起伏震荡,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她从塔蒂亚娜肩膀上抬起头来,不停着鼻子。她的头发乱蓬蓬纠结成一,一绺一绺,紧紧贴在她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庞上。

“对不起,我把你的夹克弄湿啦。”瑞琪伸出手来,拂了拂塔蒂亚娜身上那件外套的翻领。它早就被瑞琪的泪水沾湿了。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瑞琪?’’塔蒂亚娜笑了笑,呼唤一声。

瑞琪着鼻子。“什么事?”

“我能不能把我的手收回来?”

瑞琪赶紧松开塔蒂亚娜的手,心里感到有点难为情。塔蒂亚娜举起她的手,开玩笑地说:“瞧,好凶猛的一只爪子!”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登时变得轻松起来。

塔蒂亚娜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瑞琪抓起皮包。“我去洗个脸。”她向洗手间走过去。

塔蒂亚娜叫侍者拿来两杯开水和一些餐巾纸。几分钟后,瑞琪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回到座位来。虽然搽上了一些脂粉,她那张脸庞依旧残留着泪痕,眼皮显得有点浮肿。她悄悄溜进座位,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开水。

接下来,她们俩就陷人沉默中,好一会儿都没吭声,静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两个好朋友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那种感觉,就像你已经把车子驶出安全的车道,不再能够任意把你的手从方向盘上拿开。

然后,她们的视线接触了。塔蒂亚娜先开腔。

“瑞琪,卡姆是个好男人。不管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管

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要离弃他,好吗?”

瑞琪心一酸,觉得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但她咬紧牙关,把泪水吞回肚子里。她捡起撕裂的餐巾纸,小合翼翼,把那一片片支离破碎的纸张拼凑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塔蒂亚娜,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会离弃他。”

瑞琪向侍者打了个手势,他立刻把账单拿过来,递给瑞琪,但塔蒂亚娜却伸出手来把它抢下。她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叫他不要找了。两人穿上大衣,走出餐馆,在停车场上驻足片刻,互相拥抱、道别。

“谢了!”瑞琪悄声说。

塔蒂亚娜瞅着瑞琪,脸庞上绽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客气!”她转过身子,朝她的汽车走去。

瑞琪钻进她那辆沃尔沃轿车,转动钥匙,然后呆呆坐在车里,让引擎空转一会儿。她伸出手来抓住变速杆,准备开动车子,但不知怎的却又踌躇起来,把她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回方向盘上。这样的举动,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好久好久,她就呆呆地坐在车中,眺望着湖对岸那一栋栋暗沉沉、早已关掉电灯的房屋。她心里想象着那一对对夫妻躺在上,脚碰脚,肩并肩,暂时把白天的争吵抛诸脑后。瑞琪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把车子上档,缓缓开上马路,朝家门驶去。

“祸福与共,长相厮守,无怨无悔……”一路上她只是这样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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