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然而生的幸福
闫涛是南方报业的食评记者,知道他是因为《饭醉分子》那本书。有微博后,更是经常见这位老饕发一些顶级厨师的烹饪作品。此外,他还是个威士忌爱好者,据说他的书房摆着不同国家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晚上赶稿的时候随便站起来倒一杯,一路喝过去,立刻有游历世界的感觉。”说起这个节省飞机票的旅游项目,闫老师总是洋洋得意。
正巧出差广州,当然希望见到这位大佬。不过对于和闫老师吃饭,我还有些迟疑,因为他推介的似乎永远是那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高端料理,这种菜最大的特点有二:一是形状好,很像在办公室PPT朗诵会上经常看见的饼状图或者柱状图;二是体积小,就是不经吃,我这种粗人显然不合适。而且从照片看,他吃饭的地方都富丽堂皇,这种地方我一进去就不由自主紧张,几乎能诱发幽闭恐惧症。另外,这之前,另一位广州朋友刚请我吃过一顿附赠风景的宵夜,珠江边,姹紫嫣红的。我估计跟闫老师吃饭肯定也是这种吃风景吃刀叉的地方。
没想到,我“扫街嘴”的名声在外,闫老师早挑了一个高楼大厦中间几乎看不见门脸儿的小馆子——东兴饭店,这家吃的是五邑菜,具体说是恩平的农家菜。刚进门就看到了一大煲黄鳝饭。我只顾掀开锅盖,甚至忘记了和在座各位老师打招呼。“知道你是苦出身,想来想去还是选了这里。嗯,应该是广州最好的土菜了。”闫老师抱着膀子如数家珍,“这个紫苏炒山坑螺,特别干净,肉是甜的;像肉皮冻的是恩平牛角皮,要蘸着调料;白灼凉瓜皮,产地在新会的杜沅,肉厚;这个簕菜鲫鱼汤,野生簕菜北方没有,解百毒,但要小心扎嘴……”
按照他的指引,我们小心翼翼地品尝。不过我最喜欢的一道,是这家店的招牌菜——五邑花肉王,闫涛管它叫“烧花腩”——味道之好,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它是用上好的土猪五花肉,先用糖和酱油水腌制一周,并不风干,所以成品既有腊肉味道,口感又不是那么柴。从前吃过这种肉,是放在米饭上直接蒸,香味直入米饭,猪肉蘸虾抽食用。这次是红烧,经过腌制的花腩早已入味,一口咬去,瘦肉鲜香,猪皮韧糯,而肥肉部分更是兼有红烧肉的甘香和腊肉的醇厚。回味半天,这是特有的动物香味,我眼前甚至出现了第一次尝试用白糖拌油渣的情景,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美食体验极限。
我这一代人,天生对猪油有着好感。当年植物油是凭票供应的,根本不能满足一家人的日常需求,所以,每过一段时间,父母就会炼猪油。白花花的生猪油(板油)在锅底慢慢融化,溢出清亮的油汁,板油块也慢慢变得焦黄,漂浮在油液中轻轻游动……这时候,把它捞出,拌上白糖,虽然有些烫,但美味无比。
当然,后来到了北京,总听城里人引经据典地说,植物油更“健康”,经常吃猪油容易得好多病,应该被摒弃,甚至可以上升到政治不正确的高度来认识。这种科学到牙齿的说法,我慢慢地接受了。但同时我又知道猪油有很多好伙伴,比如粉条、比如萝卜、比如大白菜、比如白米饭……这些东西一旦和猪油结合,便会有羽化成蝶的质变。因此自己炒菜、做汤,我总会忍不住放一点猪油,哪怕煮一碗方便面,舀一小勺猪油进去,味道都会香许多。蔡澜先生说得更形象:“好有动物性!”为美味牺牲的这点健康,很值。就像烧花腩这个菜,我一个人就承包了将近一半,更难得的是,享用它不是在乡野小铺,而是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里,我对广州的好感不得不又增加几分。
广州确实是美食之都。此前的一天,闫涛的同事陈朝华请宵夜,大名鼎鼎的福合埕牛肉丸火锅。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店里居然还有很多客人。吃了著名的牛丸和牛腱之后,朝华兄问我:“敢不敢涮牛油?”我连声称好,尽管我此前从来没有吃过火锅涮的牛油,但凭常识我觉得没问题。因为四川火锅里,我永远是牛油火锅的拥趸。涮羊肉的时候,我也喜欢尝试几片羊尾。这次换成潮汕火锅,应该问题不大。果然,浅黄色的牛油贴着盘子底上来,颜色有些像土豆片。夹一片在锅子里涮,固体状的板油慢慢变得温软,旋即又变得清亮起来,再夹起时,竟然晶莹得像一串水珠,入口即化,美极了。此时涮两根西洋菜,口感极其奇妙!那种香味让我回味了将近一个月——丝毫不夸张。
回到北京这一个月,因为工作忙碌,完全与美食绝缘。心疼自己时,只能拿出相机,看广州拍摄的那些照片,兀自垂涎,靠记忆支撑生活。那天正看涮牛油的照片,同事问我这是什么,我得意地卖着关子说,这个,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
2011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