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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筹的眼前一直晃着一幅凄凉的水墨画,漫无边际的荒野,灰的天,灰的土,灰色的天地之间,微微凸起一堆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没有墓碑,没有祭花,甚至长年累月都无人前来祭奠,它那么小,那么孤寂。归筹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和妹妹同一天死去的四旦,那个坏小子到了一陰一间,定然也不忘欺负妹妹吧?没有哥哥的保护,妹妹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或许当初把妹妹挖出来重新埋葬是一个彻底的错误,倘若一直让她躺在那里,她起码还在某个大户人家的祖坟里,起码还有某个小少爷做夫君,起码不至于在一陰一间孤苦无依,更不会变作今日的冤魂野鬼。
归筹突然觉得脸上一热,他缓缓睁开眼睛,恍惚间似乎见到妹妹在笑。他一把抓住身侧的手,接着昏厥前的戏,喃喃地唱道:“啊呀——妹妹呀——”
钟小惠推开他的手,拿去敷在他额头的热一毛一巾,略带不满地嘟囔道:“真是戏痴。倘真的痴了傻了入了戏变成真钟馗也就罢了,偏偏到了节骨眼儿就不痴了、不中用了。昨夜若不是我拿出观音像,你这吃鬼的钟馗早就让鬼吃了!”
归筹坐起来,望着窗外微明的天色,只觉得脑中似乎住进了一个聒噪的锣鼓队,每敲一下就生生的疼。
钟小惠将盆中的污水倒进院子里,转身道:“让你演钟馗捉鬼来了,你却和那鬼一起唱起了钟馗嫁妹,唱唱也就罢了,最后竟被鬼吓得晕了过去。你倒是要不要捉鬼啊?若不想捉,我也不勉强,今日便将钱退了我!”book.sbkk8.coM
归筹掐着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捉!今天我肯定捉!”钱肯定是不能退的,说不定师兄弟们昨夜就已经将那些钱换了柴米,他拿什么退啊?这一刻,他内心深处彻底原谅了老班主。十几年前老班主为戏班有饭活命,卖掉了妹妹,归筹知道老班主是疼她的,因为疼才会卖掉她,他不要她和我们一起饿死,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哪怕做牛做马,起码有口饭吃;十几年后,依旧是为了戏班不被饿死,他却不得不连妹妹的冤魂也要伤害。
归筹起身重新穿好戏袍,抚一摸一着打鬼的折扇。这折扇只是道具,地摊上买的。
钟小惠说:“我看你还是换一把真能捉鬼的大刀吧?否则你这假钟馗拿着假法器怎么去捉一个真正的鬼呢?”
归筹想了想,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连衣服也没换,他就晃荡着戏服起身前往市集,准备买一把真正的大刀,锋利的,驱鬼的。book.sbkk8.cOm
选好了刀,他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自顾急匆匆地向钟小惠家走去。在市集的尽头,他看到六旦乐滋滋地从一处暧一昧的堂子里走出来,肩上扛着米,手里拎着一大块猪头肉。霎时间,他心中涌一出各种滋味,欣慰、酸楚、疑惑。
六旦看到他,也是一愣,见鬼一般。继而他小心地凑上来,问:“师兄,鬼捉得如何了?”
归筹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你忘记师父的训导了吗?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梨园行的人,但我们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唱戏就是唱戏,怎能去做那种龌龊下流的勾当!”
六旦讪讪地笑着:“你这一走,戏班连个顶梁的人都没了。我正好路过这里,就去看了看福禧,问问他肯不肯重回九福戏班。”
归筹骂道:“我捉完了鬼便会回去,我还在!怎么就成了没顶梁的了?!况且福禧已经被逐出戏班了,就是我们被一逼一到穷途末路,也不会求他回去!”
六旦道:“师兄,你也别太想不开,如今的角儿有哪个不是从堂子里混出来的?刚才福禧说了,堂子里有好多达官显贵,等找到好的靠山,他就回去重振九福戏班,让大家都成角儿!”
若不是在大街上,归筹真想给他一记耳光。他恨恨道:“六旦!你给我听好了,我今晚捉了鬼,赶明儿就回去。在此之前,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六旦缩缩脖子,扛起米,一溜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