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把昨夜所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汉,这个秃头粗眉老汉失落了好一阵,呆坐着喃喃道:“那是我老伴……我就担心她会这样……可我实在孤独,好不容易有个生人来借住,倍着说说话,也是极高兴的……那老女人也是忒小气了。”他低垂着眼,满是忧伤,像是瞬间老去,哪里还有昨日那一声喝停两只大狗的神气。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竟会无缘无故地进入我的梦中,而这人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确实存在过……老汉抬头,看我一脸惊愕与惘然,便在回忆中缓缓道出了事情的原由。
早些年,这屋里原是三口之家,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老汉与那老伴都是山里地地道道的农民,两人三十来岁才育得一子。由于育龄较高,两人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对这独子,两夫妇自然也就疼一爱一有加,把他看作生命中唯一的意义,有子便和乐,所以给独子取名“乐哥”。这乐哥也争气,人长得高大帅气,在两夫妇省吃俭用、上下举债的全力支持下,经十二年苦读,竟一口气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全村顿时奋走相告,一搓一手抚叹,以乐哥为荣,把他看作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那时村中妇人打骂自家不听话的孩子时,都会哀叹一句:“我怎么就没能生出像隔壁乐哥一样的孩子呢?”老汉两夫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就像人生的第二春仿佛要来临一样。
乐哥大二那年暑假,竟带了一个白一嫩水灵、长发香逸的大姑一娘一回来!而且是家住省城里的同班女同学!这可不得了,山村里立刻炸开了锅,村里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二三岁的初步幼童,全都排了队挤满在老汉小小的院子里,只为有意无意地瞄那省城姑一娘一一眼!特别是村中三十过头尚未取妻的一浪一荡男人,立时后悔没有好好读书了,想不到读书竟还有这等绝大好处,而那些已经结了婚的老男人,回家看看自家枕边人,硬是悔青了肠子,一一夜无眠……于是,村中的妇人打骂自家那不听话的孩子时,又会加多了一句:“你这土样,还不好好读书,将来怎么像邻家乐哥一样带个像样子的女人回来!”刚扒完一碗饭还穿着开档裤的小孩也就从此立志要努力读书,长大要娶那样的女人。老汉两夫妇自是又乐开了花,生活熬得再苦也是值了,硬是把家里那几个老母鸡杀了,再把邻居家特意送来的几把山外红枣放下,炖成老火靓汤,叫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这山外飞进来的金凤凰。那一段日子里,老汉家里天天都似摆喜宴一样。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许是那城里女子看见了山里清苦,心中鄙夷,暑假回去后,竟开始慢慢疏远了乐哥。乐哥千般追问,那女子只说:“等我毕业后,爸一妈一想留我在身边,在省城里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家嫁了。”言下之意已经明了,这个背后只有莽莽大山的男孩子终究不能依靠,或者说,在这个生存竞争如此激烈的社会里,这个男孩子背后除了有山,一无所依,日后难以起步腾达。乐哥无话可说,对于家乡的大山,他一爱一得深沉,此时却又恨得无奈。book.sbkk8.coM
女孩最终找了一个认为可以“依靠”的新男友,乐哥表面通达,内心却暗流涌动,终于在一个暗夜里,心中的魔鬼释放,把女孩的新男友一捅一成重伤……于是,悲剧便开始了。
乐哥被开除,老汉一家举重债赔款伤者,全家万劫不复。全村一片惊讶叹惜,能借钱的借钱,不能借钱的也过来安慰这悲惨的一家。老汉从此严肃沉闷,而老伴则夜夜哀叹流泪,捶胸痛惜。而乐哥从此把自己关进偏房里,日夜无声。两夫妇虽然心中滴血,但一想,伤者家最终因老汉跪地求情没有起诉,乐哥不必坐大狱,人还是自一由的,是自一由的便还可大有出息,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于是,老伴收起心,做着好吃的,每天过偏房来好言相慰。
某天早上,乐哥收拾好行礼,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平时不叠被子的他也把被子叠好了放在一一床一一尾,吊起蚊帐,把一胡一子刮净,一改连日来邋遢的样子,说是在家闷得慌,不如外出打工,替家里还欠下的巨大债务也好。
四
两夫妇一听,大喜,儿子终于从痛苦中走了出来,走出来便有重生的希望。儿子与其在家遭受乡邻异样的眼神,闷出心病来,不如出外打拼,重新找到人生希望。两夫妇正要出门借来路费,乐哥露出了连日来不曾有过的微笑,说道:“不用了,我上个月在同学那借来的几百元,一直还没花掉哩,够我挺一阵子的了。”说完提着行礼袋便迈出了家门。两夫妇确实再也借不到钱,只得将信将疑地装了一篓子鸡蛋和白米放进孩子的行礼袋里,关切无限地把孩子送到了山外车站,那个他曾经上大学的起点站。乐哥正要上车,忽然回过头来,含泪对父母说:“我走了,爸一妈一您俩保重!我给您两老丢脸了!”老汉瞬间心痛难语,老伴流着长泪,颤一动着嘴唇,咽声道:“儿啊……在外头若是吃苦,就回来啊……袋子里有米有蛋,别饿着了……咱在山里养猪养鸡也能还债,家里也还能养活你……”不等细细叮嘱,乐哥已挥泪远去……book.sbkk8.cOm
老伴牵挂儿子,每天都把乐哥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然后关好门,只待远方的小儿归来。
话说这天夜里下着小雨,两夫妇沉沉睡去,老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小儿全身湿一漉一漉地站在一一床一一边,全身上下缠着无数小蛇,鲜血淋一漓地喊痛……老汉一下子惊醒坐起在一一床一一边,一一床一一前除了地面有些许水渍,不见其他,“也许是老伴鞋子带进来的水渍吧”老汉想着,只当这梦是白天太挂念儿子的缘故,便安心睡下。不一会,老汉迷迷糊糊中感觉枕头下有些异样,睡得不舒服,便睡眼朦胧地用手去摸,好像盘有一根湿漉滑腻的东西……老汉“啊”的一声惊叫起来,立刻下一一床一一来打着灯,老伴也吓了一跳,坐起来问作何事。老汉赶快把妻子拉下一一床一一来,找了一根木棍,轻轻把枕头翻起来——一条全身通黑的五尺大蛇正盘睡在老汉的枕头下,全身腥臭。
两人俱是大惊,老汉想起梦中儿子被蛇缠绕的惨状,不由得心里发慌……这蛇入屋便是不祥的预兆,需杀了转运,愿我儿在远方安然无事,老汉想着,心头虽慌得紧,依然鼓着气,找来更大的扁担,向蛇头尽力打下……这蛇也不作反抗,只扭着身一子一抽一蓄一番,便软一软死去了。待得天明,两人做了一个竹夹子,把蛇一尸一夹吊在十字路口处,烧了黄纸完一事。
两人从早上开始,心头便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心慌得紧,早饭也吃得无味。待到将近中午,村中一个常在山里放牛的黑脸汉子突然跑回来,惊慌失措地喊道:“不好,山里死人啦!”众村民大惊,都围过来问讯,放牛汉子说:“断崖谷我也是好久没去了,不想今早和邻村几个汉子刚把牛赶去,便远远闻到了一股一尸一臭味,我们还以为又是哪家把死猪死牛扔了,去觅一两根牛角也好。待走近,却是一个全身腐烂了的人一尸一!只剩黑衬衣黑布鞋还认得着。”老汉一听,联想昨夜的恶梦,心中更慌了,但转念一想,我家乐哥已外出,不可能在山上啊,于是又稍作放心,要那放牛汉子带众人上山认一尸一……汉子虽觉得晦气,却也不推辞,把村民带入断崖谷来。
待众人捂着鼻子走近一看,此人面目早已腐烂,全身肿胀流着脓水,看来已死去多日,但从那乌黑的头发来看,应该是个青年……老汉看那衣裤鞋袜正与自家儿子出门那天所穿相似,立刻面如土灰,心脚冰冷,但还是不相信这是自家儿子,儿子明明已经外出打工……而身边的老伴此时看到这死者装束,早已软倒哭开了,老汉正要硬着心开解老伴说这也许不是我们的儿子啊,有村民已发现了崖石上的行礼袋……老汉沿着崖边小径哭爬着上到崖顶,呆呆地把行礼袋扒一开,一股陈臭味散发开来,里面的衣服湿漉,白米与鸡蛋早已长出青霉……“原来那天他流着泪说走了,竟是这般走了……死在大山的胸怀里总比死在城市的冷泥里要好……”老汉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