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他要同他做一个一一交一一易
那段场景在此后的十三年里,无数次重现在古安生的噩梦中。
1994年5月16日,那个周末的黄昏,放学铃响过半个钟头后,学生纷纷作鸟兽散,整个校园像散场后的电一影院般空空荡荡。古安生在办公室整理完当天做的笔记,感觉室内的空气异常憋闷,决定到楼顶的露台上去吹吹风。
教学楼是学校最高的建筑,共六层,楼顶是一片宽阔的水泥平台,视野极好,凭栏可以远眺学校后东山公园的湖水。连通露台的那扇门原来是锁的,可经常有学生用石头将锁砸开,偷偷跑到上面去玩闹,次数多了,学校也就懒得锁了,任其敞开。
古安生爬到顶楼,那扇木门虚掩着,他刚要伸手推门,听到露台上隐约传来说话声。
经常有学生跑到上面来早恋,或者一抽一烟,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古安生提高了警惕。
他没有贸然开门,而是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窥视,露台远离他的一侧此时正站着三个学生,两男一女,仔细分辨,他都认识。两个男生里,高高壮壮的是初二(一)班的,好像叫何东,一脸红色的粉刺显得十分凶蛮,据说是市里一个大制药企业老总的公子,古安生经常看到一辆黑色宝马车到学校接送他,那辆车全校无人不知,享有特权,可以长一驱一直一入停泊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如果楼门和教室够大,这辆车没准都能一路开到讲台上。稍微矮小的男生古安生更是熟悉得很,那是初二(三)班的栾胜,学校栾校长的儿子,栾校长看起来文质彬彬,可他这个儿子霸道得不得了,几次打架都亮出了菜刀,而且一亮就是两把张小泉。
女孩是李娜,她的表情说不清楚,似乎有些厌恶,又仿佛有些恐慌,看样子她想离开,但两个男生每次都拽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回来。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古安生产生了兴趣。
离得有些远,他们的对话只能分辨出一些零碎的片段,但听了一会儿古安生基本明白了,那个何东像是想跟女孩处对象,栾胜看上去像是何东的小跟班,在一边帮腔。古安生弄明白了剧情,心里感慨城市里的孩子营养真是好,十三四岁就知道发一情了。
古安生听到何东说:“你跟谁不好,非要跟那个丧家狗小杂种,他哪里能跟我比?”
然后是李娜的声音,很尖利:“你不要造谣,我哪里跟他好了?再说你的嘴巴放干净一些,谁是狗谁是杂种,说不定谁更像呢。”
咦?出现了一个第三者?古安生饶有兴致地回忆了一下,何东嘴里的丧家狗可能指的是班里一个叫白燕彬的男孩,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带两分书卷气,成绩也不错,据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从小跟着一奶一一奶一长大,平时总被一些流里流气的男生欺负,但李娜好像跟他走得比较近,有几次放学后古安生看到他俩肩并肩走在一起,但是不是早恋,还真不好说。
令古安生吃惊的是,栾胜毫无征兆地出手了,他蛮横地一抽一了女孩一巴掌,女孩被打懵了,愣了一下,随即她缓过神来,哭喊着跟栾胜撕打起来。book.sbkk8.coM
古安生觉得有必要管一管了,他起码也算半个老师,得体现老师的威严。
他“咣”地推开门高喊了一声:“住手,你们干什么?”大步朝着三人走过去。
遗憾的是,古安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震慑力,他以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镇住这两个一乳一臭未干的小屁孩,谁知道他大错特错,他看到两个男生愣了几秒,旋即一一交一一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把斜挎的书包从屁一股后面转到前边,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手中像变魔术似的就增添了两把菜刀。
菜刀闪着雪亮的光芒,那是金属锋刃特有的微笑。就在一瞬间,古安生忽然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了。他停住,声音里嵌满了怯懦的杂质,他说:“你们……想干什么?”
何东咧开嘴冲他笑笑,没有说话,他的个子看起来比古安生还要高。栾胜则冲他晃了晃手中的菜刀,他说话的腔调像个大人。他说:“少他一妈一管闲事,臭实一习一生,信不信我劈了你呀?你以为你真是老师啊?老师我都不吊他,别说你个臭实一习一生了,我爸一句话就让你立马滚蛋。”说着,两个人已经一步步向古安生一逼一过来。
古安生的脑袋里盘旋起“嗡嗡”地响声,他忽然想到面前是校长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这所学校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种无力感迅疾地传遍全身,他觉得自己渺小起来。
还有那两把寒光闪耀的菜刀,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和凶悍令他胆怯。
他彻底被击溃了。
他退了几步,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连他自己也没听清,接着他转过身来,仓皇地退出了两把菜刀的领地。
他似乎听到李娜在他身后软一软地喊了声古老师,他没有理她,他的脑袋里似乎正开着一台收音机,全是沙沙的噪音。
下列一楼,他在楼前的花坛上呆呆地坐下,天边残一陽一如血,染得天空一片殷红。
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尖一叫,随后是麻袋落地般的沉闷一声,以及自行车倒地的杂乱声响。听声音像是在楼后,那里教学楼的后墙和学校的围墙共同形成了一条狭长地带,用于停放自行车。
古安生沉浸在刚刚的羞辱与失败中,反应还有一些迟钝,他茫然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他看到两个少年从楼门狂奔而出,其中一个男生跑过他身边时,一只运动鞋甚至从他的脚上脱落,死鸟般翻滚坠一落到他的面前。book.sbkk8.cOm
古安生的心里猛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他跳起来,踩着生长蓬勃的花坛与草坪,向楼后跑去。
杂草从墙根处顽强地挤出,这是校园不为人知的破败死角,几辆自行车倒在黑黢黢的土地上,其中一辆的车把歪斜着指向天空,上面插着一个女孩,黑幽幽的车把穿越了她的身一体,由下至上从她的腹部喷薄而出,女孩像是鱼叉上一条濒死的鱼,血仿佛漏了似的涌一出她的身一体,她瞪大眼睛望着古安生,嘴唇无力地翕动着。
古安生呆了一下,转身飞跑起来,短暂的距离忽然间变得异常漫长,他撞开传达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一操一起桌上的电话拨120,拨了一半,他的手指停住了,他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话筒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又被慢慢地挂回去。
离开传达室,他又绕回到楼后,他守候在女孩身边,看着她渐渐停止了呼吸,就像等着一杯水慢慢冷却,他想,女孩必须死,否则一切将是徒劳,确定女孩死后,他才顺着甬路一直向校外走去,走了一半,他又折回花坛前,捡起那只运动鞋拎在手里,出了大门,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操一着本地方言闷声闷气地问他:“去哪?”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园丁小区。”
司机踩了脚油门,车亢一奋地冲上了马路,古安生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只鞋,想,谢文凯说过,栾校长住在园丁小区的3号楼,应该不会有错吧。
希望不会错,他要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同他做一个一一交一一易。
六、他不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古安生出人意料地留在了蒙城中学,一千就是十三年,十三年把他从一个怯懦的大学毕业生,磨砺成一个世事洞明的中年人。
他分了房,结了婚,评了高级职称,一路顺风顺水。
除了栾校长、他和当事的两个学生,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的死除了地球引力之外,还与几个活生生的人紧密相关。
古安生有时候问自己,假如自己当时及时拨打120求救,女孩是不是会有一线生机?可如果她被救活,自己又会不会有今天?
只有女孩死去,他才成为事件唯一的知情者,才拥有讨价还价的条件。
但不管怎样,对“李娜”这个名字的忌讳就像是一种古怪的疾病,从此紧紧缠绕住了他的灵魂,十三年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城市的灯光充满了他的黑夜,可这样的黑夜里他又总是恶梦连连。
但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想他还是会做与十三年前相同的选择。
他不后悔。恐惧、惊惶、良心折磨,这些与后悔与否是两回事。
他每个星期都会在梦里目睹李娜像红蜘蛛一样四处爬走的血,还有那濒死的眼神,惨淡的脸。
当然,同样清晰的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淡黄色连衣裙,群脚的塑料小珠好像一串串惨白的鱼眼,还有她脚上的红皮鞋,那种红色的鲜艳与她身上喷一出来的血液不相上下,她嘴角的那颗一精一巧的小痣,为那张垂死的小一脸增添了一点点生动……
于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从来只出现在他梦中的东西,今天竟在初一(三)班的教室门口重现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叫李娜的女生,与十三年前死去的那个李娜竟是如此地相像。他们简直就是一个 人。 古安生后背爬满了汗水,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竟会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