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瘪味蕾记忆
我读大学的时候,每个月初,班里的生活委员就会替我们领来饭菜票——几张很薄的纸,上面印着价钱、分量。我一个月有十二斤面票、十斤米票和七斤杂粮,大概是这样的吧。领回来,一般我们就把它裁成一张一张的,用一个夹子夹起来,一沓子,红红绿绿的。
一开始,对杂粮比较感兴趣,也就是买些玉米发糕,但时间长了不行,胃酸。每个月的米票都能用完,面票和杂粮就剩下来了,有用,可以到后面邮局门口换点儿鸡蛋什么的。为什么要换鸡蛋呢?因为每个宿舍都有一个电热器,晚上烧开水顺带煮点儿鸡蛋。
当时,据说广院食堂参加过评比,在首都高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印象深的是食堂的鱼香肉丝、辣子肉丁和滑溜肉片,馅饼和饺子也不错,还有一道菜叫明月肉,肉饼中间搁一个鸡蛋,相当解馋。但再好吃也架不住天天招呼,不到一学期,所有的同学就开始自己想招儿换口味了。
一是从家带,江苏的带肉松,辽宁的带泡菜,湖北的带糍粑,新疆的带油馕。我们班有三个贵州人,家里经常捎来肉丁辣椒酱,热馒头上抹一点儿,或者方便面里搁一勺就足以让食堂大师傅失业。同宿舍的北京人田小川每周带他姥姥炒的榨菜肉丝,一罐头瓶,极咸的,但到星期二永远是空瓶子。
另一种解馋的方法是大家凑钱打牙祭。每人两块钱吃一顿,可以吃西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东风市场的湘蜀餐厅,或者西单把口的玉华台。最常去的是四川饭店小吃部,当时的菜价今天无法想象: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九毛,全是肉的荔枝肉片也才一块二,剩下的钱还可以吃两到三碗担担面。现在,那儿的价格不知涨了多少倍,但味道永远没有二十五年前那么好,所谓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单口相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天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会那么馋。记得全班义务献血,每人发了三十块钱,从北太平庄红十字血站出来,所有的同学坐着22路到了西单的烤肉宛,每人掏出了献血收入的六分之一。毕竟那时没钱的日子是多数,面对飞来的“横财”和天降的美味,同学们都脸红脖子粗地问班长:下一次献血是什么时候啊?
我刚入校时,父母每个月只给我十五块钱零花钱,到大学毕业,这个数字涨到了二十。除此之外,我每月有二十二块钱的助学金,当然,助学金主要体现在饭菜票上,流动资金便只有父母寄来的零花钱了。每次取完汇款,我都要琢磨犒劳一下自己,先在商店买四两江米条吧!为什么是四两呢?因为基本上走到宿舍刚好吃完。然后,再在剩下的钱里抽出两块钱准备参加同学们的AA制聚餐,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同学每个月可以聚两到三次餐,而我最多只能一次。
刚到北京就听说,这里最好吃的是烤鸭子和涮羊肉。涮羊肉是第一个学期和同学吃的,每人两块钱,在北京齿轮厂食堂,每人一盘肉,放在自己面前,大概有四两吧,手工切的,很厚。涮羊肉这种东西很奇怪,比如,我把自己盘子里的肉放进去,开着锅,可能就被隔壁的田小川夹去吃了。很快,大家都发现了这个情况,但没有人抗议,依旧谈笑风生地涮着,但姿势改变了,所有夹着肉的筷子都没有松开过……这样直接导致了筷子夹到的部分肯定是生肉,那顿饭下来,我脆弱的、很草根的胃接受不得如此多的生肉——水泻,边泻边打着韭菜花嗝儿。
好像当时的烤鸭很贵,一直没有吃过,直到1983年暑假前,父母带着妹妹到北京来看我,经不起我的央求,一家人理直气壮地到了王府井烤鸭店,四个人一共点了半只鸭子,没点其他的菜。父母发自内心地说:“这东西真难吃。”然后还拼命地打我妹妹的筷子,说不好消化。我和他们的感觉不一样,觉得这玩意还算顺口,便三下五除二把半只鸭子全部报销。吃完了,抹着油嘴,我还在跟父母说:“我觉得还行啊!你不信,再来半只我都能吃完……”很多年后,每次看我父母吃烤鸭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仍然有扇自己的冲动。靠,那时我都快十八了,咋还那么缺心眼?
大三以后,开始知道勤工俭学。仗着学校发的相机和月票,去那些比较土鳖的什么北大清华师大门口给同学们照相。方法是在校门口贴一告示,然后把自己的学生证拿图钉钉在上面,以示信誉。照完相第二个星期,再给人家送去,保质保量。记得第一次去化工大学,一天下来就挣了七十块钱。后来我都不记得去了多少个地方,反正学生证上到处都是按钉的窟窿。
有了钱,自己空洞的胃就会得到一些安抚。回来,经常可以喝点酸奶,吃点方便面。那时候,有几个宿舍批发方便面,主要是播音班的,不会照相挣钱,也就做点小生意。当时他们生意还特别好,宿舍门上经常变换着“方便面售完”或者是“酸奶来了”的告示。其实这些东西小卖部也有,只是比较贵,而且同学卖东西,除了收钱,菜票和粮票也收。可能是后来觉得饭票太多,无法消化,宿舍摊点也只收钱了,这个做法引起了顾客们的愤怒,有一天,“酸奶来了”的牌子就被改成了“酸奶奶来了”。
煮方便面每个寝室都有自己的高招,有的用热得快,有的用酒精炉,也有用电炉的。于是,宿舍楼里便经常断电。保卫处定期来查,每次走的时候都拎着些“家用电器”。我们班对煮方便面最大的贡献,是发现新闻灯居然也可以煮面,开始我们是在上面烤馒头片,后来就煮上了面。你知道,卤钨素灯管很不经使的,经常坏……估计直到今天,系里的老师还在纳闷:为什么82级婚纱摄影专业灯管用得这么费捏?
这时候,教工食堂开始卖宵夜,宵夜里有小炒,还有散装啤酒,这简直是我们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遗憾的是,这里的小炒尽管比外面便宜,却也有限。于是,我们开始在校内挖潜。学校从1983年开始有了干专生,他们是带工资的,有钱得令人发指,经常去吃小炒。但架不住我们跟他们交朋友啊!于是,刘长乐、穆端正们便都有了很多“新结识的朋友”……
我和干专班的老哥们混得也很熟,馋了就去他们宿舍,说:“您看,这天儿,挺热的,要能,喝点什么就好了……”这时,总有一位老大哥站出来说:“走吧,去食堂。”84新闻干专有个叫朱金辉的,西藏台的记者,每次去食堂喝酒,就把他的脸盆拿出来(咳咳),抓一把洗衣粉,搓一圈,涮涮。到食堂就说:“打满。”冰冷的鲜啤酒啊,我只从中间舀一塑料杯,就能把自己喝得脑子发懵,剩下的便都被他一个人喝光了。我喝酒喝不过他,但吃菜有优势,点的菜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吃。
拮据的年代,干瘪的味蕾,残酷的暴饮暴食渴望……大学时代,我的梦境里永远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那时,广院就两个食堂,而且到快毕业时,食堂我已经很少去了。校园里,除了大路两旁的那一排著名的白杨外,并没有一家餐厅,不像现在,广院水煮鱼都成了品牌了。
去年我们聚会,老同学相见,一半以上都胖得有些走形,比如我,长了五十斤,像田小川,体重甚至增加了一倍!这时,大家都难免开始怀念学校生活——起码,那时的伙食,多减肥啊!
2007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