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天早上,何冬云出门买早点。
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围着几个人正在洗漱。他们看见何冬云,都停下动作,冲她点头微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何冬云点点头,匆匆离开了。她知道,在这个大杂院里,每个人都不简单,身上都有故事,他们和善的笑容后面,很可能包藏祸心。
不信你往下看。
赵义除了开面馆做拉面,还送外卖。别人家里有人的时候他去送,没人的时候也去,临走还不忘了带走值钱物品。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工具,其中有一个工具能从猫眼里把门锁打开。
收破烂的陈文化什么都敢收,大到挖掘机,小到打火机,只要有人卖他就收,且不问来历。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和女朋友吵架,说不要她了,把她扔在了路边。陈文化就过去把她当破烂弄到了三轮车上,卖了两万块钱。
卖水果的朱大强还捎带着卖手机。过来一个人,买苹果。他说苹果两块钱一斤,苹果手机两千块钱一部,要什么?如果对方表示要手机,他就变戏法一般从裤裆里掏出几部八九成新的苹果手机,任人挑选。
大杂院里虽然卧虎藏龙,却没有秘密。都是老狐狸,心里那点事儿根本瞒不住他们的眼睛,不如干脆说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当然了,所有的秘密只能在大杂院里传播,不能让外人知道。如果有人违反约定,那他就有大麻烦了,说不定还会把命搭上。
何冬云不想让人看穿她的心事。
吃过早饭,她坐在一一床一一上,等天黑。有两个问题她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一胡一山奎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家?如果一胡一山奎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两个问题很深邃,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大杂院里静悄悄的,人都出去忙活了。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
难道是一胡一山奎提前回来了?何冬云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怀里还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何冬云经常在巷子里遇见她,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是何冬云?”她开口了。
何冬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在巷子口碰见你老公,他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晚上十二点回来。”
“他怎么不回家?”何冬云紧张地问。
“他说他的手机在水里泡得太久,坏了,要去买个手机,还得补办手机卡。”
何冬云悚然一惊:难道一胡一山奎真的从水底浮上来了?可是,什么人能在水底呆半个多月?她终于触一摸一到了一股一陰一森森的鬼气。
那个女人没再说什么,抱着孩子走了。
何冬云在门口呆站了一阵子,决定去找葛先生讨个主意。
今天是周末,葛先生没出门,在屋里喝茶。他说他上的是行政班。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三十年间葛先生只做一件事:装神弄鬼。他以此为生,骗人无数。哪怕是被人打断腿,也不放弃,不悔改。
何冬云敲了敲门。
屋门立刻开了,葛先生热情地招呼她进屋喝茶。屋子里有一股血腥味,桌子上有一碗鸡血,旁边还有一个三尺高的纸人,方头大耳,小眼睛,红嘴唇,戴着瓜皮帽,穿一身三百年前的衣服,看上去很丧气。
葛先生没说纸人是谁,何冬云也不好细问。book.sbkk8.coM
“找我有事儿?”葛先生给她倒了一杯茶。
何冬云很客气地接过茶杯,没有喝,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小声地说:“一胡一山奎出事半个多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一尸一……”
葛先生挥手打断了她,开始讲述他从事的职业,从扶乩、风水一直说到了电脑算命,从张天师一直说到了王大师,中间夹杂着一些晦涩难懂的话: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
何冬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懂。
“我就想问问一胡一山奎是不是还活着。”她小心翼翼地说。
葛先生起身关上门,又把窗帘拉上了。
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变暗了。
葛先生从一抽一屉里拿出几张黄表纸,仔细地叠成元宝,一边烧一边对何冬云说:“不能白问,得给他们咨询费。”
何冬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敢问。
烧完元宝,葛先生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捧在手里,嘴里念念有词,突然把铜钱抛了出去,铜钱在桌子上滚了几下,停住了。他伸长了脖子,盯着那几个铜钱看了半天,说:“一胡一山奎今天晚上十二点就回来了。”
葛先生不说一胡一山奎是不是还活着,只说他今天晚上十二点就回来,这让何冬云的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一个恐怖的疙瘩。
“这半个多月,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何冬云问。
“天机不可泄露。”葛先生盯着她的眼睛,“等他回来,你问他吧。”
何冬云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夜一点点深了,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何冬云半躺在一一床一一上,紧张地盯着屋门,手心出汗了。半个多月没见了,一胡一山奎是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他是不是依旧不一爱一说话?他是不是还一爱一看报纸?他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他在逃避什么?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很暗,玻璃罩已经发黄,里面原来有三个灯泡,坏了两个,只有一个灯泡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何冬云僵硬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恐怖。
挂钟不急不慢地走着,越来越接近十二点了。
还差十分钟。
还差五分钟。
还差一分钟。
何冬云的心跳越来越快。
吸顶灯毫无预兆地灭了,停电了。早不停电,晚不停电,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却突然停了电,这绝不是巧合,里面肯定有鬼。
有鬼?
何冬云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了身一体。book.sbkk8.cOm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用钥匙开门。十二点,屋门准时打开了,一个黑影慢慢地走进屋子,站在了一一床一一边。太黑了,何冬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胡一山奎,只能从身形上判断那是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始终不说话。
何冬云的头发都要竖一起来了,心里的悲伤被无边的恐惧取代。又过了半天,她隐约发现那个男人的腿不停抖动,想起一胡一山奎也有这一毛一病,就小声地叫了一声:“山奎……”
那个男人用鼻子答应了一声。
何冬云无法从声音上确定他的身份。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唉——”那个男人突然长叹一声,慢慢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你是不是害怕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起来似乎是一胡一山奎的声音,却又不完全一样。哪里不一样,何冬云说不清楚,不过,她能确定他和一胡一山奎的声音相至少有3%的差异。
“你的声音……”何冬云没敢再说下去,怕激怒他。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落水的时候,我的喉咙受了伤,声带受损,声音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个理由很牵强,很难让人信服。
“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何冬云小心翼翼地问。
“原因很简单,我怕吓着你。”他坐到了一一床一一边,又说:“毕竟,大家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如果我突然回来,你肯定会害怕。我先做了一些事情,让你慢慢地接受了我还活着的事实,这才回家。”
何冬云没说话。此时此刻,她在想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眼前这个男人要跟她一起生活下去,可是,他到底是不是一胡一山奎?说他是一胡一山奎,可是声音不对,说他不是一胡一山奎,可是他有家里的钥匙。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她轻轻地问。
“什么话?”
“有一次咱们去逛商场,我对你说,等咱们有了钱之后,我就买……”她打算试探他一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胡一山奎。
“我有点累了。”他突然说。他不给她试探的机会。
何冬云一下子紧张起来,害怕他提出跟她亲一热的要求,到时候是接受还是拒绝?这时,他一抬腿,上了一一床一一,没脱一衣服就躺下了。他躺在外面,堵住了何冬云的退路,如果她想下一一床一一,必须得翻过他的身一体。
他可能是真的累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一胡一山奎从不打呼噜。
何冬云迫切地想清楚他的脸,哪怕只是一眼。她的手慢慢地伸向了枕头底下的手机。手机的亮光虽然微弱,但是足以看清楚一个人的五官。
他翻了个身,把胳膊压在了枕头上。
何冬云再也不敢动了。
夜一点点死去。
他的鼾声极具感染力,惹得何冬云昏昏欲睡。她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害怕睡着之后,那个人会爬上她的身一体。还好,他只是打呼噜,没有别的举动。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发动了摩托车,出去了。那是一个当厨师的小伙子,每天凌晨四点准时出门,去农贸市场买肉买菜。
天快要亮了。
何冬云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脸。再过一会儿,她就能看清楚他的长相了。他直一挺一挺地躺在一一床一一上,仿佛一具等待亲属告别的一尸一体。几缕淡淡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他突然坐起身,无声无息地下了一一床一一,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你去哪儿?”何冬云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他没回头,低低地说:“我今天得去送货,路很远,早点出发晚上才能赶回来。”说完,他拉开屋门,出去了。
何冬云始终没看清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