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及林中游一动着点点绿芒,那是萤火虫,古人曾有捕萤火虫入袋借光读书的传说。我随手捉了一只,放在手心里,荧光闪闪。不一会儿,绿芒渐渐黯淡下去了。
约摸走了一个小时,拐过一座山脚时,手电筒彻底没光了。我沮丧地望了望前方黝一黑的树林,惊奇地发现好几一一团一一无声无息,游一动着的绿莹莹的磷火,便试探着走了过去。
月出东山,大地一片清明,山路清晰了,弯曲着穿过那片鬼火。走到近前,方才的游一动着的绿芒竟不见了,低头看去,果然是一处坟茔地。蓬蒿之中的土坟前后大大小小竟然有七八十座,月光下,每一座坟头土堆上,都蹲着一只猫头鹰!
我从小不怕走夜道,可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霎时觉得后脖颈冷飕飕的,浑身鸡皮疙瘩。如落入冰窖般,心都凉了,腿脚迈不动……
我呆呆地怔立在了那儿,而那些猫头鹰也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许久,我透过口气来,试着移动着脚步,缓缓向前走去。眼睛余光瞥见那些绿色眼睛没有反应,便踉踉跄跄地急速奔跑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树林里终于出现了灯光。
这所农宅深藏于竹林之中,透过摇曳的竹影,看到微弱的油灯投射在窗上的影子,没有狗吠,也听不到其他动静。
我回头望,方才的一切都已隐匿到了黑暗之中。
“喂,老乡,有人吗?”我走上前去在门板上扣了两下。
听得门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斑白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呆滞的眼睛,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你是谁?”门内的阿婆狐疑的眼光盯着我问道。
“我与同伴走散了,我迷路了。”我想还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实意图才好,这山里的气氛有点诡异。
阿婆闪开身让我进屋,湘西山里人一般是不会拒客的。
这是三间土房,堂屋里十分简陋。除了靠墙角立着锄头铁耙之类的几件农具外,只有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桌上点着破油灯,光线暗淡。
“阿婆,不知还有没有吃的?”我的肚子空空的,实在是饿了。
“只有红薯。”阿婆边说着转到后堂端来了一簸箕煮红薯,放在了桌子上。
我伸手抓起了一只红薯,阿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面露诧异之色。
“阿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嚼着红薯问道。
“烈烈排。”阿婆说道。
嗯,终于找到了。
“方才来的路上,我看到了好多坟,还有好多猫头鹰呢。”我又抓起了一只红薯。
阿婆看了我一眼,说: “烈烈排在我们苗家土语中的意思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老鼠又喜欢在坟墓里做窝,因此就引来了猫头鹰。”book.sbkk8.coM
哦,原来那些猫头鹰是在坟墓上捉鼠啊,我心中一阵宽慰,虚惊一场。
“你们这个村子挺偏僻的,好像住户不多?”我试探着问。
“村里没有电,上个月萧老头也搬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一户了。”阿婆叹了口气道。
白跑一趟了,我想。
油灯暗了下去,噼啪作响,阿婆拔一出发簪挑了挑灯芯,光线重又亮了许多。
此刻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方紧一贴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镜框中央有一张发黄了的两寸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左面是一个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右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盘着发髻,装束古怪,带着异域情调,那双眼睛仿佛在直视着我。而那中间那个面庞清秀的青年男子身着浅色中山装便服,头戴灰帽,右手轻轻地搭在了左面那个男人的肩头,面露着微笑。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了,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头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长着六根手指……
那人是我的父亲。
阿婆留意到我在盯着看的这张照片,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她指着照片说道: “这是当年在老挝时拍的照片。算算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左边的那个就是我的男人,瞧那时候多年轻啊。”
“是啊。”我随口附和道。
“中间的叫皇甫哲人,是我男人在勘探队时的老乡。右边的女人是当地人,听说是个巫师。”阿婆解释道。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张照片,他是一个不喜欢照相的人。
我望着我那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清秀的面孔,忧郁的眼神,淡淡的微笑,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他死了三十多年了。”身后传来阿婆叹气的声音。
“谁?”我不经意地问道。
“皇甫哲人。”
我笑了,甚至微微地笑出声来,我的父亲,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阿婆,您错了,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说。
“你怎么知道?”阿婆眼睛盯在了我的六指上。book.sbkk8.cOm
“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儿子。您瞧,这是皇甫家的遗传。”我将右手掌凑到了油灯下,第六根手指长在了小拇指的外缘,与照片上父亲的六指一模一样。
阿婆的眼睛盯着我,许久,最终依旧摇了摇头,开口道: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奇怪道。
“我家男人亲手将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说道。
“那你家男人在哪里?”我心中不快起来。
阿婆站起身,端起油灯,说道: “跟我来吧。”然后转身走入西屋,我疑惑地跟在了后面。
西屋里靠墙立着一张古旧的老式一一床一一。天长日久,遮起着的蚊帐已经发黄,散发着霉味儿,我感受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阿婆拉开蚊帐,撩在了挂钩上,将油灯凑近前。
一一床一一上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颧骨高企,眼窝深陷,紧闭着双目,发须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就是我的男人吴子檀,已经睡在这里二十来年了。”阿婆平静说道。
我静静地望着这个人,一个曾经与父亲熟识的人。奇怪的是,我父亲从未提起过,一丝不安隐隐约约浮现了。
“子檀,你听到我说话吗?”阿婆对那人一温一柔的说道。
一一床一一上的老人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般的死寂。
阿婆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在老挝时,勘探队的同事皇甫哲人吗?你说他已经死了,是你亲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儿子却来了。”
我发现那老人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搐了一下。一裸一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岣的手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无力地张开了,吐出几个字来: “帕苏姆。”
“帕苏姆,你说那个照片上的巫婆?”阿婆问道。
“找,帕苏姆……”老人说完又归于沉寂,再也不吭气了。
“我们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帐子,端着油灯走出房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忍不住问道。
阿婆将油灯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着我,叹口气道: “好吧,我就把当年子檀告诉我的皇甫哲人的事儿说给你听。”
一九七二年的七月,印度支那战争还在进行中。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山区正值雨季,连日一陰一雨连绵,修筑公路的工程已经完全停顿下来。地质勘探队驻扎在湄公河边一个叫做勐乌的地方,人数不多,只有十余人,组长就是吴子檀。
队里年轻的测量员皇甫哲人是湘西老乡,一性一格开朗,人也长得很帅气。测量员的工作需要爬山涉水,经常接触当地寮族山民,聪明好学的皇甫哲人竟然也懂得了一些简单的寮语,一般一性一的沟通已没有问题,因此吴子檀经常派他去与山寨进行联络和沟通。
吴子檀后来才知道,勐乌山寨头人的女儿占巴花喜欢上了皇甫,两人经常偷偷在山上幽会。
在那个年代,中国筑路工程人员与老挝妇女谈恋一爱一绝对禁止,那是严重违反外事纪律的。皇甫是湘西老乡,这件事如果上报上去,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就毁了,可是如果隐瞒下来,自己也将受处分。正当吴子檀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整个事件发生了变化。
印度支那的雨季,原始密林中弥漫着瘴气。不幸的是,皇甫哲人染上的是一种令人闻风色变的出一血一性一疟疾,这是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