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我醒了过来,翻身跳下一一床一一,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帕苏姆,我来了。
早餐时,我告诉罗老板,我要去湄公河边去游览一番,罗老板点头称是。那毕竟是老挝最大也是最有名的河流,于是叫伙计去找车,差不多一百多公里呢,他说。
出勐塞不久就进入了山区,道路颠簸不平,沿途人烟稀少。汽车在原始密林中穿行,灌木丛中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野兽探头探脑,甚至还发现了一条蟒蛇迅速地穿过公路。
我坐在驾驶员的旁边,无心浏览车窗外那原始的风光。只是盘算着如何才能找到帕苏姆,万一语言不通,那个老巫婆翻脸,岂不很是有危险?
“勐乌,勐乌。”我对司机打着手势。
“沙海,沙拜里?”司机询问地神色。
“勐乌,勐乌。”我只会讲出地名,这还是吴子檀的老婆说的。
“哦,拜勐乌。”司机明白了,点头冲我一笑,露出几颗金牙。
前面横陈着一条大一江一,一江一面不太宽阔,一江一水混浊而湍急,湄公河到了。
我下了车,环顾四周,那热心的司机手指着密林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口中说着:“勐乌勐乌。”
我知道,看来我要徒步进人原始密林了。
咣当一声,车上扔下一把破柴刀。那司机冲我笑了笑,加足马力扬长而去。
我拾起那把带有缺口的破柴刀,在印度支那雨季的丛林里,危险无处不在。但回想湘西老家里那些警察正在张网等着捕捉我,咬牙也要坚持前行。
天空一陰一沉沉的,原始密林深处的光线也十分暗淡。我手握柴刀,毅然决然地一步踏了进去。
小道两边是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大树,谷底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脚底踩着厚厚的落叶。密林里传来类似啄木鸟敲击树干的浑厚击打声,不时地有野果自高空坠下,砸到地面上发出噗噗响声。
我边走边留意躲避着草丛中那些细如火柴梗般的紫一红一色旱蚂蟥。据说那东西吸食人血贪得无厌,而且被叮咬处会流血不止的。
弯曲的羊肠小道蜿蜒伸向高山深处,密林中的灌木越来越密,不时地散发出一股枝叶腐败的气息。
前方传来了脚步声,迎面走来两个身一子矮瘦的挎着猎槍的山民,我上前拦住了他们。
“勐乌,帕苏姆。”我比划着说着,掏出了照片递给他们看。
他俩看到了照片上的帕苏姆,面色骤变,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恐,连忙摆着手,匆匆离去。
看来这个巫婆人缘不太好呢,我想。
我气喘吁吁地攀上了山顶,抬头一望,刹那间惊呆了……
山这边的原始密林被砍伐光了,满山遍野种上了罂粟,盛开着白色的和粉一红色的罂粟花,艳丽无比。山坳里有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水,花丛的尽头有一座小庙,金黄色尖尖的顶,竟然和梦中的景致一模一样!book.sbkk8.coM
原来那梦是真的,怪婴真的是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溪边寻路向那座庙宇走去。
走近了,虚掩着的庙门斑驳陆离,油漆剥落。我轻轻地推开,里面光线暗淡,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我慢慢地走过一尊尊的泥塑神像,最后站在了梦中的连体怪婴像的位置处,望着那空空的须弥座。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裸一婴像来,放在手掌心里,怪婴的眼睛是湿润的。
我在心中祈祷着,怪婴啊,你多次在梦中给我启示,我今天终于如愿带你回家了……
下一步应该是在我的身后突然出现女巫帕苏姆,梦中就是这样演示的,我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身后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了,转过身来,殿内空空如也,没有帕苏姆的身影。
我环顾四周,殿西墙有一个小门,是虚掩着,我轻轻地走了过去。推开了门,里面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一张简陋的竹一一床一一,上面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帕苏姆,我知道是她。
我默默地走到了一一床一一前,轻轻将怪婴放在帕苏姆的枕边。
“你是吴子檀还是皇甫哲人的孩子?”女巫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桔槁的手抚一摸一着怪婴,用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道,原来她懂得汉语。
“我不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望着帕苏姆对她说道, “我找到了勐塞的那座坟墓。”
“哦,孩子,把手给我。”她说道。
我伸出了右手,女巫摸一到了我的六指,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真的是六指,你是皇甫哲人的儿子。”
我怔住了,支吾道: “我挖开了墓一穴一,那一尸一骨是……六指。”
“死去的不是皇甫哲人。”帕苏姆轻声道。
“那是谁?”我问。
“孩子,说来话长,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听我慢慢说给你……”帕苏姆望着手中的照片,开始述说。book.sbkk8.cOm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雨季,印度支那战争还在继续。中国筑路工程地质队驻扎在湄公河边,照片上的吴子檀就是地质队的队长,那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皇甫哲人是测量员,懂得些寮语,经常来山寨中办事。头人的女儿叫占巴花,那年只有十六岁,她喜欢上了皇甫哲人,他俩私定了终身。
不久,皇甫哲人染上了瘴气,浑身出一血,眼看就快要不行了。占巴花找到了我,求我施救,我不同意,她就跪在庙前三天三夜。因为救皇甫哲人必须要借助连体血婴的力量,施巫的降头师还需自断一指,血煨血婴施术才行。最后,我被感动了,这时皇甫哲人已经下葬了。
当夜,我与占巴花掘开了墓一穴一,切下了我的一根手指,鲜血涂在了连体血婴的身上,施以降头术,令皇甫哲人活了过来。
不料,中间出了致命的差错。
施降头术醒来之人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召唤亲人的名字,这时亲人绝对不可答应,否则降头反噬极为凶险。此禁忌我已经百般叮嘱了占巴花。
皇甫哲人醒来后第一句就呼喊着占巴花的名字,占巴花竟然情迷意乱地答应了,破了禁忌。结果降头反噬,连体血婴迸裂开来,占巴花口喷鲜血,她为了救心一爱一的人,自己却死去了。
那墓一穴一里的一尸一骨就是占巴花的,是我亲手葬了她,还有我的那一根手指。
我默默无语,已经深深地被这个凄婉的故事打动了。
“那皇甫哲人呢?”许久,我开口问道。
“他也遭到了血婴的反噬,疯了似的冲进了密林里,后来一直杳无音讯。”帕苏姆有气无力地叹道。
我明白了,皇甫哲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的驼背父亲,我那苍老、慈一爱一和可怜的父亲。
我亲一爱一的老爹,我此时此刻最想的就是投入你的怀抱……
“还有另一半的连体怪婴呢?”我问。
女巫吃力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帕苏姆死了。
我默默地将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在她的手里放入那半只连体怪婴。然后鞠了一躬,轻轻地走了出去。
满山遍野的罂粟花,那纯洁的山寨少女,东南亚的降头术,寮国的女巫,真身的连体怪婴,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变为午夜梦回时的淡淡记忆。
数天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悄悄潜回了湘西小县城。
我静静地站在家对面那株老树下,默默地望着那熟悉的老宅,老爹,你已经睡了吗?
老宅的西屋灯亮了,里面传出哗哗的冲水声,父亲又在深夜里洗澡了。
我轻轻地走到窗下,透过窗帘边的一个细微的缝隙,朝里面瞧去……
灯光下,赤一一裸一的父亲,佝偻着脊背正吃力地用一毛一巾揩拭着身一体。刚刚过去了几天,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心里一热,泪水盈眶,我可怜的父亲啊。
父亲佝偻着转过身来,灯光下,他的背影驼起处,硕一大的肉一丘隆一起,起皱的皮中间露出一道肉褶,肉褶中端坐着一个赤一一裸一的怪婴,那怪婴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来,呲着带血的牙齿,对着窗外的我诡异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