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鱼
虽然我是台湾人,却由於诞生上海日本租界,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後始返故乡台湾,所以幼年时期特殊的生长环境,使我至今都无法讲流利自然的台语。不过,家庭中某些事物的词汇,往往因母亲的缘故,倒也自然而然使用着台语。例如,关於十二生肖的顺序,大概是幼时母 亲口授的缘故吧,至今都只能以台语诵成,此外,有一些家中经常吃食的菜肴,也往往一习一惯以台语称呼。其中,「五柳鱼」便是日常食物中难忘的。
其实,我们更常称道此种鱼的烹煮方法,是说成「五柳羹」,而并不是「五柳鱼」。为什麽母亲把这种关於鱼的烹煮方法,却用一种普遍可运用於鱼、虾、肉类的特殊烹调名词来告诉我们呢?从前不曾疑惑过;母亲已离去多年的现在,兄弟姊妹相互质疑推敲,也只有面面相 觑一脸茫然而已。「五」字与「羹」字的台语发音鼻音特重,一般的外地人每常读不准确,而我们兄弟姊妹却人人能读出五柳羹(ngoo 2- liu 2- kinn 1)三字,大概是幼时居家耳熟能详的吧。
童年在上海家中吃食「五柳羹」,对那种鱼的烹调方法,只觉得味美,对於名称从不知究问。其後,接触中国文学,渐知「五柳」一词有所指;後来甚至讲授晋诗人陶潜的课。但是,正史和稗史都无法在写〈五柳先生传〉的渊明与「五柳」作为烹饪方法之间找到任何关系, 便以为属於民间文化之事,本多穿凿附会,姑妄言之姑听之,也无庸认真辩正。至於所称「五」,亦未必限制五种素材,大体而言,取其多种配合,在色感与味觉上能造成混合佳妙而缤纷多彩的效果便可。
这道菜肴的主题,当然是鱼,且以海鱼为尚。如为宴请客人,人数较多,宜取鱼身稍大者如(鱼+嘉)(鱼+蜡去虫)鱼;居家饭桌上,则不必太大,可用男人手掌大小的红鱼。通常海鱼的刺较少而肉多,给年幼的孩童们食用,可避免鲠刺入喉间的危险,所以母亲最喜欢购 买红鱼回家做「五柳羹」。印象中那鱼只颇大,或许是因为年少人小,看什麽都觉得大吧!
除了鱼,又另需准备少量的猪肉、白菜、香菇、红萝卜、笋及葱、姜、辣椒等。这些配料并无绝对一性一,大抵肉与白菜以外,其余可视厨房里既有之余物而稍予变化。例如笋可用豆芽取代,香菇也可以木耳充之。要之,能收到各色纷然、软脆互陈之效果者,皆可以入谱。至於 调味,是以酸甜之中稍带辣为其特色,故糖与醋为不可或缺,余须备盐、酒、酱油等物。
鱼洗净去除水分後,在两侧各斜划三、二刀,以不见中骨深度为准。大鱼,入刀可以稍深;小鱼,则浅划即止。此举目的有二:一是使煎炸之际易於熟透,二是令配料味道能够深入,是以宴客时所用大鱼,尤须注意。我喜欢划入鱼身的刀痕上下互呈一一交一一错的效果,如此则可以 在提拿之际,或人锅煎炸时都有两侧均衡的力感,而不致歪曲偏颇。
在两侧都划上刀痕的鱼身上,用少许盐遍抹;鱼肚内也要稍稍擦一拭,如此则鱼肉将有盐渍而不致嫌淡。不过,盐渍的时间不宜过长,大约在烹调之前五分钟左右,否则盐渍过久,味道太咸,失却鱼肉鲜味,而且肉质也会变一硬。
取一煎锅,放入油。油量以能遍蘸鱼身为准。待锅内油热之後,提着鱼尾,徐徐自锅边把全鱼滑一入。若是居家省油,也可以稍减油量,但煎炸的技巧宜当更注意,要左右前後调节锅的位置,令鱼身能够蘸热油,并且用锅铲舀油浇淋其上。炸鱼切忌太过翻一动,致鱼皮脱落。至 於煎炸时间,须视鱼身大小而定,鱼肉熟,鱼皮微焦,便将鱼身从中间部位提起。使用铲子与长筷,小心沥去多余的油滴,平放在稍具深度的盘内。
在煎炸鱼之前,即须先将其他配料整理妥当:包括猪肉切丝後以少许酒、酱油、糖及太白粉拌和妥。白菜、红萝卜、香菇、笋(先以白水煮过)及葱、姜、辣椒等素料,亦都一一切为细条状备用。待鱼煎好後,即取另一炒菜锅,注人一大约一汤匙油。油热,依序倾入香菇、猪 肉,快翻三、二下後,继续倾入白菜、红萝卜及笋等,混拌使均匀。稍顷,白菜变一软,即可撒入些许盐以及糖、醋。这一道菜肴的特色,在於酸甜之中稍带些许辣味之各色配料覆盖於单纯的鱼身上,所以配料之量,以足够覆盖鱼身为准,至於作料用量,也须视鱼身大小、配 料多寡而定。辣椒及葱姜最後加入。随即用太白粉与水调和之薄汁勾芡,使炒出来的配料稍带滑一润感,却不宜过分浓一稠;因此,太白粉不宜多用,且视锅中情况,有时另须加一、二汤匙水,以调剂效果。
把锅中热腾腾的各色配料铲出,迅速覆盖於仍然爽脆的煎鱼之中段。鱼首及鱼尾不妨露出,只盖着中间部分,使如一条缤缤纷纷之彩带在其身上,煞是好看。至於吃食之际,配料与鱼肉同时送入口中,令人有一种鲜美而复杂的味觉,大有异於普通食鱼经验。
我记得年少时合家围桌吃食「五柳羹」,多半是在比较特殊的日子。譬如家中有人逢生日,或者是远方有亲人来访留宿等等,所以吃「五柳鱼」的记忆,总是与欢一愉的气氛相联着。虽然那些具体的琐细事节已不复记得,欢一愉的心情似乎并不因岁月远去而淡忘。
我也仍记得,往年台湾的各都市中尚存留着古早的节庆一习一俗。遇着某地区的大拜拜,家家户户开放大门邀请亲朋好友,无论大人小孩的朋友应邀而来,都可以随时入席,加入喜庆的宴会。主人略无厌烦不耐之色,总是热情好客地添酒、增菜、加汤。那种长夜不断的吃食,从 薄暮时分开始,随着夜氛愈深,兴致愈浓。自敞开的门户窗口飘出食物的香味,猜酒拳与主客互唤之一声,喧喧嚷嚷溢出街头;而街头则见步伐不稳的醉客三五蹒跚。那种长夜饮宴,称为「流水席」。
「流水席」上最常见到的压轴好戏,便是「五柳鱼」。在大型的椭圆盘子上,巨大的(鱼+嘉)(鱼+蜡去虫)鱼有时被手艺特佳的厨师炸得弯弯翘一起尾巴,红、绿、白、黑等纷陈的配料羹汁浇淋其上,诱人口目。虽然此时大多已酒足肴饱,也忍不住举箸尝食一口,而甜酸 之中带些许辣味的浇头与鱼肉的鲜美混合在一起的感觉,真是奇妙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