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三丝汤
有些菜肴,我自己在试做以前并末尝过,只是听人说起,便试为调制,再请那人食而监定之;有时候要三番两次修改才能做对,有时却也能一次而中的。
「扣三丝汤」,便是我运气好,用心琢磨,一次便做对的一道汤类。其实,这一道菜肴是不是叫做「扣三丝」,我都不晓得,只是为其特色而自行命名罢了。
豫伦在两岸尚未通行互访的许多年前,曾因为老父百岁寿庆而自第三国转赴大一陆二周。他多半的时间滞留北京,与分别三十余年的父亲日夕相处,最後才去出生地上海走访。对於食道颇有兴趣的他,当然不放过任何尝食记忆中故地小吃的机会。当时的大一陆仍未经济起飞,衣 食住行一切因陋就简,令他大失所望,唯独在城隍庙附近一家小馆喝到的一种汤不能忘怀。
豫伦说:「那一碗汤端上来,先只见清鸡汤,中央一一一团一一三色的东西如小丘。等汤匙一触到,便散开来变成满碗的鸡丝、火腿丝和笋丝,好看极了,也好吃极了。」於是,他把制作的可能过程告诉我,我自己又揣摩着试为烹调。
这一道汤肴的制作分两部分:一是高汤,一是鸡、火腿、笋三丝。高汤部分,应取老母鸡(至少要用土鸡,不可用洋鸡)一只,以慢火长时间煲之,约需三个小时,可加入两片姜及少许绍兴酒,以去除肉腥。姜烂煮一段时间後即取出丢弃。酒亦不必多加,一只鸡一只锅的汤 水中,大约只需加一汤匙的量即足够。加酒加姜的目的在去除腥气,故而姜要「功成身退」,酒也要在发生中和作用之後令人感觉不到其存在才对。《随园食单》中有一条「戒纵酒」,本是指饮食之际纵酒而醉,使「治味之道扫地」,但藉来形容烹饪时酌量勿过,也颇合适 。我曾经喝过加酒过量,或加酒太迟,致鲜汤中酒味浓郁未去的情况,这与汤虽鲜而肉腥末除,同样扫兴美中不足。
高汤有时要浓,有时要清,例如烹制鱼翅时,取前者,不妨留一些油脂;此则取後者,所以要去油脂。去油脂的最简单方法是:汤冷後,取出鸡体丢弃,用网瓢过滤杂质,连同锅或大碗置入冰箱,半日後或隔夜取出。黄蜡也似的一层鸡油覆盖汤上,用筷子轻轻夹去,余下的 便是清纯鲜美的鸡汤了。汤中加入咸淡适宜的盐,以中火滚沸备用。
或有人认为煲制鸡汤太麻烦。其实,烹调也是一种艺术,艺术则不论绘画、雕刻、音乐或文学,未闻有不麻烦者;但现代人有时亦不妨利用科学成果取代人工劳力,以简省时间。市面有浓缩鸡汤罐头可用,但要买到良质,不带腥味,且浓郁鲜美的才好。在我所用过的鸡汤罐 头中,以美国制Campbell's牌较佳。开罐後,上面有一层浮油,去除後,添加清水煮沸,并加盐试咸淡备用如上述。
三丝各料须分开处理。鸡肉用胸脯肉或腿肉。剥去鸡皮,在清水中以中火煮至肉熟,去骨剔筋,仅留肉用。煮熟的鸡肉,待凉後,切为寸许长之丝。切鸡丝与切猪肉或牛肉不同,要顺其肉理,否则太过细一嫩容易断裂。先切为薄片,再依序切为细丝。细而不粗厚,却又不易断 ,且又整齐美观,才见工夫。
火腿要先切去肥脂与皮,若含腿骨,亦当去除之。洗净後再放入开水中滚沸,去汤沥乾。然後再以中火清水煨煮至熟,去汤沥乾冷却。火腿之上品,风味绝佳,但是处理不妥善,则皮外骨间之残留物混入,味道怪异难咽,所以必须不畏繁琐仔细处理。煮熟的火腿,须待降一温一 後切丝;若过分冷却,则僵硬反不易细切。由於火腿煮後仍有咸味,故而分量可减为鸡丝的三分之二左右,以免汤肴过咸破坏鲜味。
至於笋,最好是选用冬笋,味道最佳。但是一年之中产冬笋的季节有限,退而求其次,亦可用绿竹笋。竹笋要选肥短略弯形状,若系绿竹笋,则宜避免笋箨尖端有绿色者,才不至於带有苦味。竹笋属山珍,自古文人多喜一爱一其形且喜食其味,以之入画又入诗。东坡初到黄州诗 云:「长一江一遶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笋的香味清美自是不凡,不过,冬笋处理不当,往往涩麻令舌难堪,故宜乎先於冷水中煮沸过,再切片切丝。
鸡丝、火腿丝与笋丝分别处理切妥後,取一普通饭碗,将三种材料整齐排列於碗中使呈三等分。但由於火腿丝之分量较少,不妨先将碗底均匀排列,面上不足之部分,可用笋丝填补。因为碗内各料要倒扣,其底部反将出现於表面,故须讲究美观,至於面上部分则压在汤底, 可以通融补救,火腿过多,令汤味太咸,笋丝多一些,则添增清香与爽脆之口感,因而三丝之多寡比例依序为笋最多、鸡肉次之,火腿肉又次之。
三丝填入碗中时,宜使丝丝紧扣纵排勿乱,保持不松不紧的密度。太松则不成形,太密又恐倒扣之际不易离碗,所以松紧之间的手感拿捏非常重要。
以上所记高汤与三丝分别调制整理,是属於准备工夫。上汤之前,要一边将高汤加一温一使热,另一边则将装排一入碗内的三丝隔火蒸至热透,需时大约三十分钟。
取一底部略宽的汤碗,覆盖於排列三丝的碗上,然後倒转过来,饭碗便正好倒扣在汤碗底层的中央部位。遂於其上注入热高汤,至汤将淹及饭碗脚部时,用手指或夹子轻轻一抽一出饭碗,再继续徐徐注入高汤,直到汤面整个淹没三丝,至碗内八分满便可停止。
经过三十分钟的隔火蒸热,鸡丝、火腿丝与笋丝在碗内会由於些微膨一胀而相互紧密依靠,所以除非注汤时过於猛烈,否则不至於轻易损毁如小丘陵的形状。
小心谨慎地将汤碗端上桌。客人们往往会为那一碗表面看似空无一物,而仔细端详又见三丝形成的小丘若隐若现在其底,及至用汤勺碰一触之则哗然散成纷纷缤缤的神奇而大感惊喜。这时,笋香与火腿香与鸡汤互融,又将造成嗅感味觉上的另一高一潮。这时,一道初看平凡无奇 的汤肴竟有魔术一般的效果,先前所费的心神一精一力和时间,便有了莫大的安慰与欣喜了。
多年前,我仔细听取豫伦的形容与分析,宴客时第一次试做便成功。他说:「就是这样子,就是这个味道!我在上海城隍庙喝过的汤。」
然而多年之後,我仍没有去过那个城隍庙。离开上海那一年我十一岁,我随着父母家人回到从未来过的故乡台湾。日月飞逝,我从年少而成长而渐老,上海始终是我记忆中的故乡。也曾有过几多次可以回去的理由和机会,但我心中有一种担忧与惧怕,不敢贸然面对我童年许 多珍贵的记忆所系的那个地方。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日本的一位近世诗人说:「故乡,合当於遥远处思之。」
城隍庙的「扣三丝汤」果真如我所烹调出来的色香味吗?如是我闻,但我不敢去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