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姨太叫婉儿,蓝宣听董司令这样叫她。她蹬着一只高跟鞋,残妆斑驳的样子未免有些可一爱一。
“我这婆一娘一有点疯。”董司令看她怒气冲冲地走回自己院子,眼睛盯着她的屁一股,又转回了蓝宣脸上,“你也喜欢她吧?”
蓝宣面无表情看着他。
“行了行了,明天天估计不错,要是好天,就把船拉村中间,道长去做个道场。给那群乡巴佬看看,别老怕这个怕那个的!”他闷干一碗酒,把酒碗往蓝宣面前一推,“等这事成了,哥哥顺利把场子铺进上海滩了,少不了你的……”
“贫道不喝酒。”
“不喝酒那就喝咖啡呀!来人啊,给道长做烤麸水!”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油香气,满桌酒菜腾着热气。门外来了两个家丁,抬着个用红布罩着的东西进来了。看起来董司令特别以这玩意为豪,亲自去掀了红布,底下是个黑漆漆的东西,铁和木头做的,有个漏斗似的脑袋。就见后面还有个人捧着个金碗进来,里面放着一粒粒深棕色的豆子。
“道长,见识过吗?洋鬼子的玩意儿,叫烤麸豆。”他拿起一颗豆子闻了闻,“几个婆一娘一喜欢喝,说什么上海小一姐都喝的,有次老子尝了一口,一操一,比喝药还……”
话说到这,又被一阵开门声打断了。董司令刹那间变了脸色,整张脸变得铁青,青筋暴跳,一言不发抄起手边的槍对着那门上的彩烧玻璃就是两槍,玻璃碎得稀里哗啦,炸出一大一团一血花。蓝宣也被这一幕惊得背后一凉,双手拽着膝头道袍,不免紧了紧。
那人当场就被打死了,扑通摔在地上。破碎的门后,他后面的小兵惊恐地看着前面人的下场,吓得抖若筛糠。
“说。”男人吹去了槍口散着的烟,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皮相。
那人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抖。
“说啊!”他猛地暴喝一声,举起槍冲着那人耳畔连着就是两槍,那人被吓得蜷在地上抱头痛哭,断断续续地说:“金、金老大来了!”
“那还不快请啊?!”他动作夸张地摆着手臂,“磨烤麸豆,把那个死人拖下去,把地板给老子一舔一干净,把金老大请进来啊。”
一堆人连忙七手八脚地赶过去收拾残局,满地的碎玻璃被踩得咔咔作响。
蓝宣坐在那,看男人满屋子渡步,来来回回,像一只肤浅的苍蝇。
“道长,吃饭啊?”他忽然停住,盯着蓝宣面前一筷子未动的酒菜,“吃,快给我吃。”book.sbkk8.coM
道士把手放在了桌面上,微微发冷发麻。这双眼睛第一次看到死人,那人的脑袋滴滴答答碎了一地,如同道观里的天尊像。
“快吃!”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喊,黑色的槍口对准了蓝宣的眉心,眼看扳机就要扣下——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句一温一文尔雅的含笑声,竟如春风细雨,硬生生止住了董司令的动作。
“波臣府上,今天真是热闹呀。”
槍口处还能闻到浓浓的硝烟味,冷汗从蓝宣的额头流下,染湿了衣襟。
“金老大!”见到门口来客,董司令哈哈大笑,收起了槍,放在了椅子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叫我一声,我董波臣不就到南京路去了吗?”
“哎哟,这哪能好意思的。”这个穿着朴素米灰色长褂的清俊青年摇了摇手,苦笑着向大厅里走来,“听说你的地上出事,我就……”
他原本缓缓经过走廊,走向大厅,可此刻,脚步和话语一起暂歇,男人一温一柔好看的眼神落在了脚前的黑白瓷砖地上——刚才一尸一体倒落的所在。血迹已经被擦掉了,擦得干干净净。
可金老大盯着那块地方,确切地说,盯着两块瓷砖之间的缝。
那条缝是暗一红色的。
他就盯着,不走了。董司令也盯着他,不说了。
“哎,你看看,”就这样静了一会儿,他总算是抬起头,自嘲似的,笑得很不好意思,“老一毛一病,老一毛一病了……”
“嚯,这、这!您看我这记一性一!”那人的笑声打破了僵局,从椅背上拿起了自己的披风,快步走向门口,“金老大可是玉佛金足。”
随后,那件金线黑底的披风被铺在了金老大脚前的瓷砖上,董波臣将它小心翼翼摊平。金老大终于踏出一步,踩着司令的披风走进客厅。
看见椅子上的人是道士打扮,他含笑着停了一下,恭敬地揖了一揖。蓝宣站起身想还礼,董司令就跟了进来,经过他身边,摁着他的肩膀将人摁得坐了回去。book.sbkk8.cOm
“从村里请了个道士,最近晦气事儿多,明天做个道场,清净清净。”
“那是,应该的。”金老大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笑得很和气,“最近事情多,也没来得及亲自去供奉龙华寺里的师傅们,失了尊敬。”
“神佛哪计较这个,心意到了,谁敢和您过不去?对吧,道长?”
蓝宣点头。对面的人拍着胸口松了口气,“金某心里松脱些了。请教道长道号?若是不弃,明日替波臣兄做完道场,可否去金某处看一眼?”
“金老大那怎么了?我这压不住出了邪门事,可您那风水宝地,还能有邪魔歪道作乱?半年前问您买了一堆德国大槍,我还打算再去买些呢!”
对方的眉眼静静的,没回答。
旁边有两个仆人端着两杯黑漆漆的、冒着热气的茶上来。那香气带着股酸味,蓝宣从来没闻到过。不过一闻到这个味,金老大就连连摆手,腕上沉香佛珠沙沙作响。
“不行,我身一子不好,喝了咖啡睡不着。还是给我香片吧。”
那仆人颤巍巍地转头小心请示自家主人的意思。董司令看都没看他,皮笑肉不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换?拿最好的荷花香片。”
“波臣兄破费了。”
很快,一杯香气四溢的香片就被端了上来。金老大喝了一口,神色平和,看不出对这杯茶有什么批评。董波臣才敢问:“您府上,最近也有怪事么?”
“说来也是惭愧。”他轻叹一声,面容在氤氲水汽中模糊,看不真切:“最近,我的码头上,少了一条船。算算日子,和你的船同天。”
董司令笑了两声:“您等等,说不定等几天,它就自己回来了。”
“唉……波臣兄也是苦中作乐。你的船是自己跑回来了,我的船是不指望了。”
“别,您可千万别这样说!它回来了也是个麻烦事,一回来,那群船员都不敢下海了,说那是啥鬼船。我还要破费请个道士来做道场,再不行,就请个和尚,给那船开个光。”
他的声音要比金老大响亮很多,中气十足。可是话音徒劳落在了安静的大厅里,没有得到谦和声音的接应。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极轻极轻的清响。是金老大在用指甲,轻轻磕着杯沿。
这是比蚊子叫还要轻的碎声,是落叶,是落雪。可它沉沉地压在了这金碧辉煌的艳俗大厅里,没有一个人还敢说话。
许久,它停了。
“说得是,好好供奉一下罢。”他说,目光从茶水上,蜿蜒到了对面蓝宣的脸上,“少了船员,这倒是没什么……”
“对啊,没什么!”董司令附和。
“可是,你要不要让道长看看,有没有多了什么?多了什么,那才是麻烦。”
他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轻了,如游魂。
“可千万不要……多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