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顿饭,对蓝宣来说,应该也算是断头饭了。
金家老宅没有司令府那么金碧辉煌,还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布置。侍从们安静地林立两侧布菜,没有人敢发一声。
董司令特地让人从戈村把三姨太接来,让她唱个小曲助兴,不过人接来了,金老大也没叫她唱歌,也将人请上桌一起吃饭。大厅里的主座旁挂着两道墨宝,一道念一奴一娇,还有一道,却只写了五个字,那字迹端正挺拔,却也无甚惊艳之处,看不出是出自什么书法名家笔下。
——二月映三山。
发现蓝宣在看那张墨宝,金老大不由苦笑,放下了筷子。
“到我家的客人,大多都会盯着我义父留下的这幅字看。上次董司令来的时候,也盯了它看很久。”
“金老大是笑话我吧?我肚子里没墨水,也就看得懂这几个字,旁边那副什么娇娇一娘一的,谁看得明白呀?”
“哈哈哈,波臣真一爱一说笑。上次就说了,这幅字给金家添了不少麻烦。”
婉儿抿唇娇一小:“哎哟,谁敢给您添麻烦?”
“这麻烦,避也避不过。”他看向董波臣,上次这人来做客时,也和他提及过这个传说,“那还是金家好几代之前,不知道哪里兴起的传言,说这五个字暗藏金家先祖埋藏宝藏的所在,养父就靠这些祖上的财宝发家。其实哪有这种事,做生意,若只是有钱就行了,那父亲也不会那般殚一精一竭虑,以至于心火上攻了。”
但很多人都相信,所谓的藏宝是真有其事。毕竟,老会长的发迹和他的死亡一样突如其来,救世会在国难当头时于政道上累积的威信,绝不是离开巨资就可以建立的。
“我也请人看过,早些时候,父亲突然西去,商会运转困难,我甚至让每一个客人都替来想这个谜面。要是真的有藏宝,也是一件好事。”他说,“那天波臣看着这幅字和着了魔似的,盯了好久,我还以为有些眉目了。”
董波臣手里的酒杯砰得一声放下:“金老大,不瞒您说,还真有些眉目。我没读过书啊,但是你想,这五个字,就像一幅画。你们想,两个月亮,三座山,怎么会有两个月亮呢?那肯定是天上一个,水里倒映一个,这宝藏,肯定在一个有水、有山的地方。”
金陵春点点头,但显然没怎么当真。这种设想,必定早就有人说过了。
蓝宣静静听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两个月字,三个山字。见他也在琢磨,主人家便问:“道长有何见地?”
蓝宣说:“像一套卦象。”
他笑道:“这见地,倒是少见。”
蓝宣在桌上写下了月字和三个山字,只不过,他写的山是倒过来的。因为是映三山,山只是水中的影。
三个倒过来的“山”,组成了一个“用”。
月
用(倒置)
用
月
“月和用这两个字,比划很简单。或是两竖之间有一横,或是没有。有一横者,画作一横,为一陽一爻。无一横者,画作两段,为一陰一爻……”
一边说,他一边开始在字的旁边画横线。月,两横,一断。倒挂的用,一断,两横;用,两横,一断……book.sbkk8.coM
“是八卦!”金陵春懂了。月与用组成的竖形,是一组八卦。
巽,兑,巽,巽。
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出这个假设。毕竟是个道士,和其他从字义揣摩的文人看到的不同。但仅仅说出这三个卦,其实也没有任何作用。所谓藏宝,就至少要确定一个范围。
金陵春也惋惜,谢了他一杯:“可惜先祖不在,也不知道长这话的对错。”
不过,也没机会知道了。等明天离开金家,董波臣不会放他活命。
也许也不用明天了。
吃完饭,金老大替他们安排了客房,但董司令不愿留宿,想连夜回去。作为主人,金陵春形式上地挽留了两句,就让人送他们出门。只是才推开大厅门,外面就进来了金家管事,神色匆匆地走到主人耳旁低语了几句。
他说的话必定是要害。金陵春的神色变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刹那间划过了董司令的身上。
“我知道了。”他说,“现在就去。”
“金老大这是要去哪?”董波臣连忙问。
“去码头。”金陵春道,“对了,董司令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新鲜?”
“嗬,什么新鲜?”
“新鲜的,死人。”他说,“——我的人。”
“这……”
“一起去罢。”他挥了挥手。附近顿时有一队护卫将这里围拢,每个人腰上都有槍带,意味显而易见,这次非去不可。
董波臣从戈村来上海,身边虽然带了人,却都留在了金家大门外,可谓孤掌难鸣。金陵春清楚这些军阀的嘴脸,前一秒还认亲兄弟,后一秒就能干戈相向。
“——带走。”
门口停了两辆黑色大宾利,长条的,像棺材。蓝宣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汽车,犹豫了一下才敢上去。车门关上,蓝宣和婉儿坐在一起,能感觉到她在发一抖。
“别怕。”昏黄的车内灯下,金陵春的面目不知为何有些骇人,“和夫人无关。”
车一路开向了川沙码头,深夜,他们经过了南京路最繁华的不夜城,渐渐远离了灯红酒绿,驶向城郊。上海的夜也有那么寂静的所在,昏暗路灯闪烁,点亮了这段忐忑的旅途。
“这……”董波臣咽了口唾沫,假笑着开口,“这是怎么了……”book.sbkk8.cOm
“波臣记得,两个月前,我丢一了一条船吗?”
“记得,咱俩一起丢的船,缘分!”
“那条船上的船员,现在一尸一体被捞起来了。就放在码头。”他望着窗外,眼神冷冰冰的,像两颗黑玉珠子,“被人槍杀的。”
“啊?这——”
说话间,车已在码头外围停下。金陵春下了车,董波臣也要下车,却听见那人说:“是被我卖给你的槍杀了的!”
话音落,外面的两个壮硕的护卫一起探身进车里,一左一右将董波臣架了出来。他还想挣扎,而金陵春拔一出了手槍,抵在了他眉心。
码头上,几具盖着白布的一尸一体周围站了不少人,都是金家的手下。有个穿黑褂子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金老大面前摊开手,手里抓着块白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生了锈的子弹壳。这子弹壳很大,狭长。
“没错,是德国槍的。”金老大点头,“最近就卖给过他了。”
董波臣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扑通一声跪下,俊挺的脸立刻变了样子,“金老大!您不能这样错怪你弟弟啊!”
“错怪你?”他冷笑,抵着男人眉心的槍用了力,“最近买过这种槍、这种子弹的人只有你,最近和我走得近,向上海码头伸手分一杯羹的人也只有你,我错怪你?”
“老大!爸爸,亲爸爸!”他挣扎着要去磕头,“你不能这样说啊!这槍又不是肉,放一放就坏了!这要是从前还有人更早和您买了,万一是他们做的呢?!退一万步说,您想想,我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吗?我杀他们做什么呀我?就算我一时鬼迷心窍杀了,我把一尸一体埋了不就好了吗?这几个人是谁,开什么船的我都不知道,我杀他们做什么呀?”
“当年你和湘系的人分家了,你杀了自己的师父,以至于人人喊打,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你和狗一样来金家求条活路。是我父亲给你一亩三分地,让你在戈村过活!你一直盯着上海滩,你以为凭你那点资本、那几箱破烟土能进的来?是我看在我父亲的面上!”
“那您看在老会长他老人家的佛面上,饶我一命,信我一次啊!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对天发誓!我拿我老一娘一发誓!要是我杀的,我一娘一就是个婊一子!我就是从婊一子生养的!”
他脸上涕泪横流,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挂在脸上耷一拉下来,溅在了金陵春袖子上,这人立刻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董波臣那满脸涕泪的样子让他觉得恶心,且光凭子弹,确实没法论定。
最后,他摆了摆手,让人把董波臣揍了一顿,上车离开了。
寂静的夜里,码头边就留下了三个人。董司令的人马还不知道老大被带到了码头,还在金家门外等。
男人站在那,浑身是血,鼻子被打破了,两眼血红,像是被触怒了的兽。他在那里一个人独自徘徊许久,婉儿不敢劝,只是缩在旁边,怕扫到台风尾。
许久,他从槍带上拔一出手槍,指向蓝宣。道士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他就一步步紧一逼一,很快退到了码头边沿,下面就是黑色的海水,漂浮着几条可怜的小船。
“我当时只是……”蓝宣开口想解释,但董司令摇了摇头。婉儿这时也走出来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劝两句。
但伴随着一声槍响,他的身一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得倒退,从码头边沿倒了下去,落进了海里。女人尖一叫着要冲过去看,见蓝宣腹部中了槍,摔在了码头边的小船上。
“你叫什么?”董波臣快步走过来,揪起她的卷发,“你叫嚷什么?啊?!”
说完,将婉儿重重一摔,也推进了那条小船里。她扑在一滩一温一热的鲜血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岸上,男人解一开了小船的拴绳,将它一脚踢离了岸。今天的风一浪一很大,转眼间,船就颠簸着离岸边远了十几米。